第一幕 怀疑

第一章 鸦巢

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”鸦巢”的露台上,望着屋主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从海边爬上小路。

鸦巢是一座看上去不错的现代单层小屋。它没有半木架构,没有山墙,也没有三流建筑师心爱的赘饰。它是一座简约的白色建筑,颇为结实,只是在尺寸上有些欺骗性,因为它其实比看上去要大很多。鸦巢因坐落于高处而得名,可以俯瞰鲁茅斯港。实际上,露台的一角下便是陡崖,直伸入海;不过露台周围有结实的栏杆。鸦巢距离镇子有一英里的路程,马路自内陆通到这里,然后曲曲折折攀上海滨高地。人们沿着陡峭的渔民小路走七分钟就可以到这里。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正沿着这条小路往上走。

查尔斯爵士是位身材匀称的中年人,皮肤晒得黝黑。他穿着一条灰色法兰绒旧裤子,上身一件白毛衣,走起路来略微有些摇晃,双手半握着。十个人里有九个人会说:”这是个退役的海军军官,准没错。”另外一个人目光更敏锐,他会犹疑,因为有些说不清的感觉,让他觉得这个判断不对。或许,这时,他脑中会不由得浮现出一幅画面:一艘船的甲板上—-不是真船,这艘船被厚重华丽的帷幕掩去了一部分。船上站着一个男人,那是查尔斯·卡特莱特,他站在甲板上,光(但不是日光)洒在他身上,他双手半握着拳,步履轻快,嗓音是那种英国绅士水手的嗓音,欢快又悦耳,音调非常夸张。

“不,先生,”查尔斯·卡特莱特在画面中说道,”恐怕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。”

沉重的帷幕呼啦一声落下,灯光唰地亮起,一支乐队猛然开始演奏最新的切分[1] 旋律。几个女孩顶着夸张的蝴蝶结,问着:”请问需要巧克力吗?汽水呢?”《大海的呼唤》第一幕就此结束,剧中的凡斯顿中校由查尔斯·卡特莱特饰演。

萨特思韦特先生居高俯瞰,脸上挂着微笑。

萨特思韦特是个干瘦矮小的男人,热衷于资助艺术和戏剧,性格果决坚定,虽然有些势利,但总体令人愉悦。重要的小型宴会和社交集会上,通常都能看到他的身影(”以及萨特思韦特先生”这几个字,总会出现在嘉宾名单的末尾)。此外,他非常聪明,也是个精明的观察者。

他一边摇头,一边咕哝道:”我没想到。是的,我真没想到。”

露台上响起脚步声,他转过头来。一个花白头发、块头很大的男人拉过一把椅子坐下。这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和蔼热情,脸上明显贴着他的职业标签:”医生”和”哈利街”[2] 。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事业有成。他是神经紊乱领域的专家,最近在国王生日宴上受勋。

斯特里兰奇将椅子拖到萨特思韦特的座位旁边,说:

“你没想到什么?说来听听。”

萨特思韦特微微一笑,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下方的人影上,查尔斯爵士正快步循着小路往上走。

“我没想到查尔斯爵士……呃……自我放逐了这么久,依旧心满意足。”

“好家伙,我也没想到!”另一个人笑道,头向后一仰,”查尔斯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,我俩还一起在牛津上学。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,台下的演技比台上还要好!查尔斯总在演戏,就是控制不住,这就是他的第二天性。他不是简单地走出房门,而是’走出房门,退场’,而且通常会伴有一句精妙的台词。同样,他也喜欢变换角色,这方面谁也比不上他。两年前,他退出了舞台,说自己想过简单的乡村生活,与世无争,尽情享受他一直喜爱的大海。于是他就来到这里,建了这所房子,这所他认为的’简单的乡村小屋’:有三间浴室,屋里全是最时髦的小玩意儿!我跟你一样,萨特思韦特,觉得他坚持不了多久。查尔斯毕竟是个普通人,他需要观众。两三个退休的船长,一群老女人,还有一位牧师;对一所房子来说,这些观众不算多。我原想’头脑简单的家伙,怀着一腔对大海的热爱’这套也就能玩上半年。玩完之后,老实说,我觉得他就会厌倦这个角色。我以为他接下来会变成蒙特卡洛[3] 一位厌倦世事的男人,也可能在苏格兰高地买下一大片地,成为地主。他很多面的,查尔斯就是那样。”

医生停了下来。这番话说得很长。他目光炯炯、充满兴味地看着下面那位毫不知情的男人。几分钟之后,他就会过来。

“不过,”巴塞洛缪爵士继续道,”看来我们错了。简单生活的魅力未减。”

“一个把自己戏剧化的男人,有时会被看错。”萨特思韦特先生说,”别人不会认真对待他的真心。”

医生点了点头。

“是啊,”他若有所思地回答,”的确如此。”

查尔斯·卡特莱特愉悦地打了声招呼,跃上露台的台阶。

“‘黄香李号’超越了自己。”他说,”你应该一起来的,萨特思韦特。”

萨特思韦特先生摇了摇头。他每次跨越英吉利海峡都会饱受折磨,不再对自己漂在海上时候的胃肠承受力抱有任何幻想。那天早上,他在卧室里看见了”黄香李号”,当时航行风力很大,他万分庆幸自己还在干燥的陆地上。

查尔斯爵士走到休息室窗边,唤人送来饮料。

“你也该来的,托里[4] 。”他对好友说道,”你半生都坐在哈利街,告诉病人们海浪对他们的身体有多大好处,不是吗?”

“当医生的一个巨大的好处,”巴塞洛缪爵士说,”就是你不必遵自己的医嘱。”

查尔斯爵士开怀大笑。他还在不自觉地扮演自己的角色,一个直爽风趣的海军军官。他十分英俊,五官精致,精瘦的脸上带有笑意,鬓角的灰发更添了几分潇洒。他貌如其人:首先是位绅士,其次才是位演员。

“你自己去的吗?”医生问道。

“没有。”一个俊俏的客厅女仆端上托盘,查尔斯爵士转身从中拿起一杯饮料,”我有个帮手,就是那个叫’蛋蛋’的姑娘。”

他的声音有些异样,带有一丝不自在。萨特思韦特捕捉到这丝异常,敏锐地抬眼看着他。

“利顿·戈尔小姐?她懂点航行的知识,是吧?”

查尔斯爵士苦笑起来。

“她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地上的傻大个。不过在她的帮助下,我正在进步呢。”

萨特思韦特脑海中闪过好几个念头。

“我想,蛋蛋·利顿·戈尔,也许这就是他还没厌倦的原因……这个年纪,危险的年纪……在这个时候总会有个年轻姑娘……”

查尔斯爵士继续道:”没什么像大海那样,阳光、清风、海浪……还得有个简陋的小屋来安家。”

他满足地看着身后的白色建筑。房子里有三间浴室,所有卧室都供有冷热水,内装最新的中央供热系统和电器设施。客厅女仆、楼房女仆、厨师、帮厨女仆等一应俱全。查尔斯爵士对简单生活的理解,或许有点不太恰当。

一个奇丑无比的高个子女人从房子里走出,来到他们身边。

“上午好啊,米尔雷小姐。”

“上午好,查尔斯爵士。上午好。”她朝另外两位男士略微点点头,”这是晚餐的菜单。不知您是否需要修改?”

查尔斯爵士接过菜单,低声道:

“我瞧瞧。甜瓜,罗宋汤,新鲜鲭鱼,松鸡,蛋奶酥,开餐面包……行,我看这就不错,米尔雷小姐。大家都会乘坐下午四点半的火车来。”

“我已经让霍尔盖特安排了。对了,查尔斯爵士,您不介意的话,或许今晚我与您和客人们一同用餐比较好。”

查尔斯爵士面露诧异,但礼貌地说:

“我很乐意,米尔雷小姐,但是……嗯……”

米尔雷小姐平静地继续解释:

“否则的话,查尔斯爵士,餐桌上就会有十三个人。很多人挺迷信的。”

听她的语气,如果每晚都是十二个人吃饭,她一生都会毫不犹豫地坐下。她又说道:

“所有事情应该都安排好了。我已经告诉霍尔盖特,需要开车去接玛丽夫人和巴宾顿一家,是这样吧?”

“没错。我正要吩咐你去安排。”

米尔雷小姐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,然后告退了。

“这个女人,”查尔斯爵士恭敬地说,”非常了不起。我常担心她会来帮我刷牙。”

“效率的化身。”斯特里兰奇说。

“她已经跟着我六年了。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起初在伦敦做我的秘书,到这儿之后,我想她应该算是个出色的管家,把这房子打理得井井有条,像钟表一样精准。可是没料到啊,她现在要走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她自称……”查尔斯爵士踌躇地揉了揉鼻子,”自称母亲病重。我个人不太相信。这种女人从来没有母亲,就是从发电机里自己蹦出来的嘛。不,一定有别的原因。”

“很有可能。”巴塞洛缪爵士说,”人们在传些流言。”

“流言?”这位演员被吓了一跳,”关于什么的流言?”

“我亲爱的查尔斯,你知道’流言’是什么意思。”

“你是说人们在传她……和我?跟那张脸?还有她那把年纪?”

“她可能还没超过五十岁。”

“我觉得也是。”查尔斯爵士想了想,”但是,说真的,托里,你看到她那张脸了没?上面有两只眼睛、一个鼻子和一张嘴,但是那不是一张脸,不是一张女人的脸。就算坊间最爱说长道短的老长舌妇,也不会真的把桃色消息跟这么一张脸联系在一起吧。”

“你低估了英国老处女的想象力。”

查尔斯爵士摇了摇头。

“我不相信。米尔雷小姐身上有种强大得令人不安的体面感,就算英国老处女也应该能发现。她修身自律,是体面尊严的化身,而且还特别实干有用。我挑选秘书时,从来都挑那些相貌十分普通的。”

“明智之选。”

查尔斯爵士陷入沉思,安静了几分钟。为了让他不再为此烦扰,巴塞洛缪爵士问道:”今天下午有谁来?”

“安吉[5] 是一个。”

“安吉拉·萨特克里夫?不错。”

萨特思韦特先生颇感兴趣地探过身子,想知道这场小型宴会都有哪些人参加。安吉拉·萨特克里夫是一位知名女演员,虽然韶华已过,但仍有很强的社会影响力,并富有才华和魅力。有时,她被称作艾伦·泰瑞[6] 的接班人。

“还有戴克斯一家。”

萨特思韦特又默默点了点头。戴克斯太太是知名时装公司黄琥珀的服装设计师。黄琥珀很受欢迎,在看戏时会有他们的广告:”第一幕布兰克小姐的服装由布鲁克街黄琥珀公司提供。”她的丈夫是戴克斯船长,用他赛马的话说,他自己就是匹黑马。他在赛马场上投入大把时间,曾经参加过全国越野障碍赛[7] 。后来发生了些麻烦,虽然有些流言传了出来,但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。没人深究过,至少没有刻意问过,但一提到弗雷迪·戴克斯,人们的眉头就会微微上挑。

“以及安东尼·阿斯特,那位剧作家。”

“当然。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她创作了剧本《单行道》。我看过两遍。反响非常热烈。”

他得意地表现出自己清楚安东尼·阿斯特的女性身份。

“没错。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我忘记她真名叫什么了,好像是威尔斯。我只见过她一次,请她是为了陪着安吉拉。一共就这些人—-我是说留宿的客人。”

“本地都有谁来?”医生问道。

“哦,本地的!嗯,有巴宾顿一家,丈夫是牧师,非常不错的家伙,不太端着牧师的架子,他太太也是个挺好的人,教我一些园艺上的东西。他们会来。还有玛丽夫人和蛋蛋。就这些人。啊,对了,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,叫曼德斯,是个记者还是什么的。挺帅气的小伙子。这下人就全了。”

萨特思韦特先生是个做事有条理的人,他开始数人头。

“萨特克里夫小姐,一个;戴克斯夫妇,三个;安东尼·阿斯特,四个;玛丽夫人和她女儿,六个;牧师和太太,八个;年轻小伙子,九个;咱们几个,十二个。不是你就是米尔雷小姐数错了,查尔斯爵士。”

“米尔雷小姐不会数错的,”查尔斯爵士肯定地说,”那个女人从不出错。我想想。天哪,是啊,你说对了。我确实漏掉了一位客人。一下子没想起来。”

他轻笑一声。”他也不会对此感到高兴的。这家伙是我见过的最刚愎自用的人。”

萨特思韦特双眼发光。他向来以为,世间最自大的当数演员,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也不例外。这种潜在对手挑起了他的兴趣。

“这位自大狂是谁?”他问。

“一个古怪的家伙。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不过,他更是一个知名的家伙。你或许听说过他。赫尔克里·波洛,比利时人。”

“那个侦探。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我见过他。非常了不起的人物。”

“是个人物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

“我从没见过他,”巴塞洛缪爵士说,”但我听说过他的很多事情。不过他前段时间退休了,对吧?我听过的那些事迹,很可能都是些添油加醋的传说。得了,查尔斯,希望咱们这周末不会有什么罪案发生。”

“怎么?因为咱们家里有个侦探?你这是因果倒置,托里。”

“嗯,算是我的一个理论吧。”

“你这理论怎么讲,医生?”萨特思韦特问道。

“事找人,不是人找事;什么人自然会遇上什么事。为什么有的人生活得精彩纷呈,有的人却很平淡无奇?因为环境不同?根本不是。有的人就算走遍天涯海角,也不会遇上什么事—-他来这里一周前会有场屠杀;等他刚离开一天,又会发生地震;而他差点乘坐的那艘船,刚好会失事沉没。有的人呢,可能住在伦敦巴勒姆区,只是每天到城区里,却会遇上事—-他会跟敲诈团伙、漂亮姑娘和飞车贼搅在一起。有的人就是爱碰上航船失事什么的—-即使他们仅仅乘船游玩观赏个小湖,船也会出点什么事。同样,你的那位赫尔克里·波洛不必主动寻求罪案,罪案自会找上门来。”

“这么说来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最好还是请米尔雷小姐跟咱们一起用餐,这样餐桌上就不是十三个人了。”

“好了,”查尔斯爵士大手一挥,”托里,你要真想干,弄出一件凶案我也不拦你。我只有一条规矩:我不能当尸体。”

三人大笑着走进房子。

[1] 切分:切分音,指的是改变乐曲中强拍上出现重音的规律,使弱拍或强拍弱部分的音因时值延长而成为重音,这个重音称为切分音。

[2] 哈利街:位于英国伦敦,自十九世纪便名医集聚。

[3] 蒙特卡洛:摩纳哥城市,历史文化名城,也是世界知名赌城。

[4] 托里:巴塞洛缪的昵称。

[5] 安吉:安吉拉的昵称。

[6] 艾伦·泰瑞(1847–1928):英国著名舞台剧女演员,以出演莎士比亚喜剧而著名。

[7] 全国越野障碍赛:英国一年一度举办的赛马活动,创办于一八三九年,在英国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。是欧洲奖金最高的障碍赛马比赛。

第二章 餐前惨剧

萨特思韦特生命中最感兴趣的就是人。

总体来说,他对女人比对男人更有兴趣。作为一个男人,萨特思韦特对女人了如指掌。他心中有根如女人一般纤细敏感的弦,因此他对女性的心思能体察得入木三分。他一生中遇到的女人都对他倾心留情,不过从来没认真对待过他。思及此,萨特思韦特有时会感到委屈苦涩,因为他自觉总是在台下看戏,从未登台表演。但实际上,旁观者的角色非常适合他。

这天晚上,萨特思韦特坐在朝向露台的大房间里。屋内由一家现代公司装饰成豪华船舱的模样,别具一格。辛西娅·戴克斯的发色引起他的巨大兴趣,他仔细分辨,发现她将头发染成了最新的颜色,应该是从巴黎传来的风潮,有些泛绿的棕铜色,与众不同,美丽动人。戴克斯太太的样貌难以用语言描述;她身材高挑,完全符合时下的审美,脖颈和双臂在夏季乡村晒成了蜜色—-她的肤色向来如此,但是自然形成还是人为保持,他人不得而知。铜绿色的秀发打理成俏丽新潮的样式,只有伦敦最好的理发师才能做这种发型。她的双眉经过精心修整,睫毛浓密,脸上妆容精致,口红将平直的双唇勾勒出曲线—-这一切都与她的晚礼服搭配完美。她的礼服是一种不常见的深蓝色,似乎剪裁得很简单(不过这显然不可能),但布料罕见,一眼看去似乎是哑光面料,却隐隐泛光。

“是个聪慧的女人。”萨特思韦特用赞赏的目光打量着她,”我很好奇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。”

不过,这次他是想探寻她的思想,而非她的身体。

戴克斯太太语调迷人,采用时下流行的措辞。

“亲爱的,那不可能。我是说,有的事可能,有的不可能。这件事就不可能。它具有穿透力。”

这是个最时兴的词—-所有事都具有”穿透力”。

查尔斯爵士兴致勃勃地晃着鸡尾酒,和安吉拉·萨特克里夫聊着天。后者身材高挑,头发花白,嘴角带着戏谑,目光敏锐。

戴克斯先生正在和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交谈。

“谁都知道老拉蒂斯伯恩是怎么回事。整个赛马圈都知道。”

他的声音尖利清晰,有着赤褐肤色,嘴上有一小撮胡须,有点贼眉鼠眼。

威尔斯小姐坐在萨特思韦特先生旁边,她的剧作《单行道》被视为伦敦多年来上演的最具智慧和勇气的作品。威尔斯小姐又瘦又高,脸颊凹陷,头发虽然秀丽,却烫成十分难看的波浪卷。她戴着一副夹鼻眼镜,身着柔软的雪纺裙。她音调较高,但并不突兀。

“我去了法国南部,”她说,”但说实话,我不太喜欢那里。一点都不友好。不过,当然啦,对我的创作还是很有用的,我可以看看世界都在发生什么,你懂的。”

萨特思韦特想道:”可怜的人。成功反而让她离开了伯恩茅斯的公寓,那里才是她的精神家园,她其实更愿意待在那里。”他很惊讶,作品和其作者的差距竟能如此巨大。安东尼·阿斯特作品中的那种富有教养的”上流者”的腔调,在威尔斯小姐身上哪能体现出一丝一毫?他又注意到,在镜片背后,威尔斯那双淡蓝色的眼珠闪现出别具智慧的光芒。这双眼睛正转过来盯着他,似乎在评估他;这让萨特思韦特略微感到不安。威尔斯小姐好像正在费力地记住他。

查尔斯爵士正在倒鸡尾酒。

“我给你拿杯鸡尾酒吧。”萨特思韦特说道,猛地站起身来。

威尔斯小姐咯咯笑起来。

“我自己来也可以。”她说。

这时,坦普尔走进门来,告知大家玛丽·利顿·戈尔夫人、巴宾顿夫妇和利顿·戈尔小姐已经抵达。

萨特思韦特为威尔斯小姐取来鸡尾酒,又借机溜到玛丽·利顿·戈尔夫人身边。正如前文所讲,他对头衔难以抗拒。

他喜欢接触贵妇;玛丽夫人毫无疑问是位贵妇。

玛丽夫人的丈夫早逝,留下她与三岁的孩子相依为命,生活困苦。后来,她们便迁到鲁茅斯,住在一间小房子里,只雇用了一位忠心又能吃苦的女仆,一直住到现在。她瘦削高挑,虽然只有五十五岁,却看上去更为苍老,表情甜美又有些胆怯。她疼爱女儿,却也对她有些担忧。

赫尔迈厄尼·利顿·戈尔与她的母亲并不相像。不知具体为何,大家喊她”蛋蛋”。较之母亲,她更有活力。萨特思韦特认为她并不漂亮,但无疑十分迷人,这种迷人气息应该来源于她充沛的活力。她比屋里的所有人看起来都活泼。蛋蛋有着深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睛,个头中等。她颈间细碎的卷发、灰色眼睛的直视、脸颊的曲线轮廓以及富有感染力的笑声,都让人感到昂扬的生气和年轻的活力。

她正站着与奥利弗·曼德斯聊天,后者刚刚抵达。

“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厌倦了航行。你以前很喜欢的。”

“蛋蛋,亲爱的,人是会长大的。”

他说道,眉头微挑。

曼德斯是个相貌英俊的小伙子,大约二十五岁。他虽然帅气,看起来却似乎有些谄媚圆滑,同时也有些……有些……异国情调?有点不像英国人。

还有人正看着奥利弗·曼德斯。那个小个子男人有个椭圆脑袋,脸上的小胡子充满异域感。萨特思韦特想起了关于赫尔克里·波洛的描述。这个矮个子男人非常和蔼可亲,萨特思韦特怀疑他是故意夸大了自己的异国气息。他双眼闪闪发亮,似乎在说:”你想让我扮小丑,为你表演喜剧?好[1] ,那我就满足你的愿望!”

不过,赫尔克里·波洛现在双眼无神,看起来非常严肃,还有点悲伤。

斯蒂芬·巴宾顿是鲁茅斯的教区牧师,他走过来加入玛丽夫人和萨特思韦特的谈话。他六十来岁,眼神苍老却亲切,态度恭谨谦虚,使人不禁卸下心防。他对萨特思韦特说:

“能和查尔斯爵士做邻居,我们感到非常幸运。他人很好,慷慨大气;是最让人愉悦不过的邻居了。相信玛丽夫人也有同感。”

玛丽夫人嘴角轻扬。

“我非常喜欢他。他没有被自己的成功冲昏头脑。从许多方面来说,”她加深了微笑,”他还是个孩子。”

客厅女仆端上鸡尾酒托盘。萨特思韦特想,女人的母性真是无止境啊。作为维多利亚[2] 一代,他对这种特质非常欣赏。

“你可以来杯鸡尾酒,妈妈。”蛋蛋突然来到他们身边说道,手中握着杯子,”就一杯。”

“谢谢你,宝贝。”玛丽夫人温和地说道。

“我想,”巴宾顿先生说,”我太太应该会允许我喝一杯。”

他以牧师的典型方式轻笑一声。

萨特思韦特抬眼向巴宾顿太太望去,看到她正认真地与查尔斯爵士谈论着如何施肥。

“她的眼睛真精致。”萨特思韦特想。

巴宾顿太太块头很大,有些邋遢。她看上去精力充沛,不拘小节。正如查尔斯·卡特莱特所说,她是个挺好的人。

“我问你,”玛丽夫人向前探身道,”我们进来的时候,正和你说话的年轻女人是谁?穿绿衣服的那个。”

“那是位剧作家,安东尼·阿斯特。”

“什么?那个……那个看起来毫无生气的年轻女人?哦!”她又赶快纠正自己,”我太刻薄了。不过这可真出人意料。她看起来不像—-我是说她看起来完全是个温吞的幼儿家庭教师的模样。”

这描述与威尔斯小姐的外貌十分贴切,萨特思韦特先生不禁笑出声。巴宾顿先生瞥向房间另一角,一双近视眼中透着和蔼。他啜了一口鸡尾酒,呛了一下。萨特思韦特有些好笑地想,巴宾顿看来不太习惯喝鸡尾酒—-或许他认为鸡尾酒是现代的标志,但他并不喜欢喝。巴宾顿先生又果决地喝了一大口,五官轻轻皱起,然后说:

“是那边那位女士吗?哦,天哪—-“

他手抚上喉咙。

蛋蛋·利顿·戈尔的声音响起:

“奥利弗,你这个狡猾的夏洛克[3] —-“

“原来如此,”萨特思韦特想,”不是异国情调,是犹太人!”

多么赏心悦目的一对呀。两人都如此年轻,外貌靓丽……还在拌嘴,这表示他们关系融洽……

他身边的响动拉回了他的思绪。巴宾顿先生站起来,前后摇晃着,面目扭曲。

蛋蛋清晰的声音响起,才引起全屋人的注意。玛丽夫人早已起身,焦急地伸出手。

“快看,”蛋蛋说,”巴宾顿先生不太舒服。”

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急忙走过来,扶起奄奄一息的巴宾顿,半拖到房间一边的沙发上。其他人围拥上前,想要帮忙,却无从下手……

两分钟后,斯特里兰奇直起身来,摇了摇头。他钝钝地开口,明白此时不必拐弯抹角了。

“很抱歉,”他说,”他死了……”

[1] 原文为法语。后文均以仿宋字体表示。

[2] 维多利亚:即维多利亚女王(1819–1901),英国在位时间第二长的君主。她在位期间(1837–1901)是英国最强的”日不落帝国”时期,英国历史上称为”维多利亚时代”,她也成为英国和平与繁荣的象征。

[3] 夏洛克:莎士比亚喜剧《威尼斯商人》中的角色,为犹太人。

第三章 查尔斯爵士的疑问

“可以进来一下吗,萨特思韦特?”

查尔斯爵士从门内探出头来。

一个半小时过去了。混乱过后,人们已经平静下来。玛丽夫人带着哭泣的巴宾顿太太离开房间,终于陪她回到牧师家中。米尔雷小姐迅速打了电话。本地医生已经抵达,接手料理。大家草草吃了晚餐,之后留宿的客人不约而同回到了各自的房间。萨特思韦特正要回房,查尔斯爵士却从船舱房间的门口叫住了他。意外正是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。

萨特思韦特走进船舱房间,隐隐打了个冷战,又努力恢复镇定。他年纪大了,不愿意看到死亡的场景……因为,或许过不了多久,他自己也……不过,为什么要这样想?

“我还能再活二十年。”萨特思韦特积极地鼓励自己。

屋里还有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,除此之外别无他人。看见萨特思韦特,他点头表示同意。

“好人。”他说,”萨特思韦特可以跟咱们一起。他洞察人性。”

萨特思韦特有些惊讶,在医生附近的扶手椅上坐下来。查尔斯爵士来回踱着步,已经忘记要半握住手,看上去无疑不那么有海军样了。

“查尔斯不喜欢这件事。”巴塞洛缪爵士说,”我是指可怜的老巴宾顿突然离世。”

萨特思韦特想,这样描述查尔斯的感受可不太恰当。人们肯定都不会”喜欢”刚刚发生的事。他意识到,除了字面含义,斯特里兰奇的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。

“真让人难过。”萨特思韦特小心翼翼地表达自己的感受。”真的让人难过。”他又补充道。回想起当时的情景,他不禁全身一阵颤抖。

“嗯,是啊,非常痛苦。”医生说道,声音里逐渐透出专业的口吻。

卡特莱特停下脚步。

“你以前见过谁这么死去吗,托里?”

“没有,”巴塞洛缪思索着回答,”我想没有。”

“但是,”巴塞洛缪顿了一下补充道,”我见过的死亡病例可能也没你想的那么多。神经科医生通常不会放任病人死去,而是让病人活着,并从中获得报酬。我敢说,麦克道格遇到的死亡病例比我多得多。”

麦克道格医生是鲁茅斯地区的负责医生,米尔雷小姐打电话叫来的正是他。

“麦克道格没看到这个人死去的情景。他来的时候,巴宾顿已经死了。他只能听我们的描述,听你的描述。他说应该是某种疾病突然发作,说巴宾顿上了年纪,身体状况不是很好。我对这种说法并不满意。”

“或许他也不很满意。”巴塞洛缪咕哝道,”可是作为一名医生,他总得说点什么。疾病突发是个好说法,等于什么都没说,但能安抚外行人。而且,不管怎么说,巴宾顿确实上了年纪,最近他的健康状况也的确有些麻烦。他太太也是这样跟我们说的。也许他之前哪里有些没发现的病灶。”

“他的症状是典型的疾病突发吗?或者你随便叫它什么好了。”

“典型的什么?”

“典型的已知疾病症状?”

“只要你学过医学,”巴塞洛缪爵士说,”就会知道,世上几乎没有什么典型症状这种东西。”

“你究竟想说什么,查尔斯爵士?”萨特思韦特问。

卡特莱特没有回答。他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,斯特里兰奇轻笑一声。

“查尔斯不了解自己的心思。”他说,”他只是自然地开始寻求戏剧化的可能性。”

查尔斯爵士做了个责备的手势,脸上显出沉思的神情。他又微微晃晃头,思绪已经飘到远方。

查尔斯爵士的样子隐约似曾相识,这让萨特思韦特很是困惑,然后他恍然大悟。是情报部门主管阿里斯蒂德·杜瓦尔,他仿佛正在从”地下电报事件”纷繁的情况中理出头绪。接下来,萨特思韦特便十分确定了。查尔斯爵士正不自觉地跛脚走路—-阿里斯蒂德·杜瓦尔被称为跛脚者。

巴塞洛缪爵士继续用残酷的常识打击着查尔斯爵士不合常理的怀疑。

“是啊,你怀疑什么,查尔斯?自杀?谋杀?谁会想杀掉一个温和无碍的老牧师?太不切实际了。自杀?好吧,这也算有可能。他人或许可以给巴宾顿的自杀琢磨出一个理由来—-“

“什么理由?”

巴塞洛缪爵士轻轻摇了摇头。

“我们对人心的秘密又知道些什么呢?我只有一个猜测:假设巴宾顿知道自己已经罹患绝症,比如说癌症,或许就能产生动机。他可能不想让自己的太太眼看他长期受到病痛折磨,内心痛苦万分。当然,这也只是猜测。其实我们完全没有理由认为巴宾顿是自杀。”

“我不太倾向于解释为自杀。”查尔斯爵士开口道。

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又低声轻笑。

“的确是你的风格。你不追求切实的可能性,只希望有骇人听闻的事件—-鸡尾酒里的新型毒药,无迹可寻。”

查尔斯爵士做了个怪相,意味深长。

“我不敢说自己希望是这种情况。该死的,托里,你记得吗,是我调的这些鸡尾酒。”

“你内心的杀人狂魔突然苏醒了,嗯?我们这些人的症状应该是延迟发作了,但明早之前都会死掉。”

“该死的,你在开玩笑,可—-“查尔斯爵士怒声道。

“我没在开玩笑。”医生说。

他的声音变化了,声线严肃,富有同情感。

“我对可怜的老巴宾顿的死没有开玩笑。我只是在取笑你的猜测,查尔斯,因为……嗯……因为我不希望你鲁莽而没顾忌地伤害别人。”

“伤害?”查尔斯爵士问道。

“也许你明白我想说什么,萨特思韦特?”

“我想我或许能猜到。”萨特思韦特说。

“你还不明白吗,查尔斯,”巴塞洛缪爵士继续道,”你那些胡乱的猜想可能造成极大的伤害!谣言会漫天乱飞。只要有一点对肮脏把戏的模糊猜测,完全没有事实根据,就可能对巴宾顿太太造成许多麻烦和痛苦。我知道一两件这样的事情:某人暴毙,有人嚼几句舌根,一时间谣言四起,逐渐蔓延,而没人能停止这一切。该死的,查尔斯,难道你看不出这有多么残酷,是完全不必要的麻烦?你只是任由自己随意想象,走上一条毫无根据的推测之路。”

演员的脸上浮现出犹疑的表情。

“我从没考虑过事情会往那个方向发展。”他承认道。

“你确实是个非常好的人,查尔斯,但你也确实任由自己的想象驰骋得太远了。得了,说真的,你相信谁,究竟会有谁想要去谋杀一位完全与人无争的老者?”

“我想应该没有。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是啊,就像你说的,这太荒谬了。托里,对不起。不过在我看来,这不仅仅是我想’博取眼球’,我是真的有种’直觉’,有些事不太对劲。”

萨特思韦特轻咳一声。

“我可以稍作猜测吗?巴宾顿先生进屋后先喝了鸡尾酒,不一会儿就看起来不太舒服。嗯,我刚好发现,他喝酒的时候表情有些扭曲。我当时想,他可能是不太习惯喝鸡尾酒。但是,假设巴塞洛缪爵士的猜测正确,巴宾顿先生确实出于某种原因想要自杀,那么回头看当时的情况,我认为自杀的确是有可能的,而谋杀看起来非常荒唐。

“我感觉,巴宾顿先生有可能往杯子里投了些什么东西,而我们都没有瞧见。

“我发现这间屋子里,所有东西还是原样未动。鸡尾酒杯还在之前的地方。巴宾顿先生在这里—-我很清楚,因为当时我正坐在这里和他聊天。我建议巴塞洛缪爵士将杯子拿去化验分析,可以悄悄做,不引起任何’议论’。”

巴塞洛缪爵士起身拿起杯子。

“好了,”他说,”我就跟你打趣到这儿,查尔斯。我敢用十英镑跟你赌一英镑,这只杯子里绝对只有杜松子和苦艾酒,别的什么也没有。”

“成交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

他接着又苦笑着补充说:

“你知道吗,托里,你应该对我的胡思乱想负有一定责任。”

“我?”

“没错,你今天上午谈到了罪案。你当时说,赫尔克里·波洛这个人是暴风雨中的海燕,他走到哪里,罪案就跟到哪里。他没到多久,这里就发生了可疑的暴毙事件。我自然就马上想到是谋杀。

“我想……”萨特思韦特说道,又住了口。

“是的,”查尔斯·卡特莱特说,”我想到了。你觉得呢,托里?我们可以问问他对整件事的看法吗?我是说,这逾矩吗?”

“不错的想法。”萨特思韦特低声说。

“我清楚医疗行业的规矩,可我完全不知道侦查界有什么规矩。”

“你不能请一个专业的歌唱家来随意唱两句,”萨特思韦特小声说道,”那么,可以请一位专业的侦探来随意侦查一下吗?嗯,非常有道理。”

“只是个人观点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

这时有人轻轻敲门,随后赫尔克里·波洛出现在门口,脸上满是歉意地往门内瞧。

“快进来,老兄,”查尔斯爵士起身叫道,”我们正说到你呢。”

“我怕是打扰你们了吧。”

“完全没有。喝杯酒吧。”

“谢谢,不过我不喝了。我很少喝威士忌。嗯,一杯果汁……”

但在查尔斯爵士的概念里,果汁不属于饮料的范畴。他请客人坐下,便直奔主题。

“我就不绕弯子了。”他说,”我们刚刚谈到你,波洛先生,以及……以及……今晚发生的事情。那么,你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吗?”

波洛扬起眉毛,说:

“不对劲?您是指什么不对劲呢?”

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说:”我的这位朋友脑子里冒出个想法,认为老巴宾顿是被谋杀的。”

“而你不这样认为,是吗?”

“我们想知道你的看法。”

波洛若有所思地说:

“他似乎不太舒服,嗯,很突然,非常突然。”

“的确这样。”

萨特思韦特详述了自杀的假设,以及他提出建议,应该化验鸡尾酒杯。

波洛点头表示赞同。

“不管怎么说,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害处。我对人性有一定的判断。在我看来,不会有人想杀害一个和蔼可亲、与人无害的老绅士,自杀则更不可能。不过,鸡尾酒杯会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。””你认为化验的结果会是?”

波洛耸耸肩。

“我认为?我只能猜测。你希望我猜一下化验结果吗?”

“是的……”

“那我猜,他们只能化验出上好的马蒂尼酒的残余。”波洛向查尔斯爵士倾身致意,”如果往一个人的鸡尾酒杯里下毒,需要在众多酒杯中找出他的那杯,而且这些酒杯都放在一张托盘上,经过好几个人的手……嗯,这种手法会很……很难实施。如果那位温和可亲的老牧师想要自杀,我想他应该不会在一场宴会上动手,因为大家肯定会认为他没有替别人考虑,可在我看来,巴宾顿先生是一位非常体贴周到的人。”他顿了顿,继续说道,”既然你问到我,那我就告诉你,这就是我的看法。”

空气安静了一会儿。查尔斯爵士长叹一声,打开一扇窗,向外望去。

“风向变了。”他说。

水手重新上身,情报部门的侦探不见了。

但是,在观察入微的萨特思韦特眼中,查尔斯爵士终于离开了不属于自己的角色,隐隐显露出渴望的神情。

第四章 当代伊莱恩[1]

“没错,但你是怎么想的呢,萨特思韦特先生?你的真实想法?”

萨特思韦特左顾右盼,却无可逃避。蛋蛋·利顿·戈尔把他堵在钓鱼码头上,他无路可逃。现在的年轻姑娘真是残忍无情啊,而且活跃得可怕。

“是查尔斯爵士给你灌输的这个想法吧。”他说。

“没有,不是他。我自己想的。这个想法一开始就冒出来了。一切都太突然了。”

“他上年纪了,而且身体状况不太好……”

他重复着医生的话,蛋蛋打断了他。

“都是废话。他有神经炎,还有一点类风湿性关节炎。这种病不会突然发作,让人晕倒。他从来没有突发过什么疾病。他是那种身体有点毛病,但能活到九十岁的人。你对验尸结果怎么看?”

“一切都看起来很,嗯,正常。”

“你觉得麦克道格医生提出的证据和迹象又如何呢?非常专业的一大堆话,对器官描述详尽—-难道你不觉得,他堆砌起这些术语,却一直在避免正面作答?他的话只能得出这种结论:没有证据表明巴宾顿是非正常死亡。但他没有说巴宾顿是正常死亡。”

“你是不是字眼挑得有些过头了,亲爱的?”

“关键是他在字斟句酌—-他很困惑,却找不到证据,所以只能拿医学术语来应付。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怎么看?”

萨特思韦特复述了一些医生的意见。

“他对我这种看法不以为然?”蛋蛋若有所思地说,”他自然是个谨慎的人,我想哈利街的专家都得这样。”

“鸡尾酒杯里只有杜松子和苦艾酒,别的什么都没有。”萨特思韦特提醒她。

“看来这事可以下定论了。不过,验尸之后发生了些事,所以我想……”

“巴塞洛缪爵士对你说什么了?”

这引起萨特思韦特的极大兴趣。

“不是对我,是对奥利弗,奥利弗·曼德斯。他那晚跟大家一起用餐,不过你可能不记得他了。”

“不,我记得他,记得很清楚。他是你的好友吗?”

“曾经是。现在我们经常吵嘴。他进城去他舅舅的公司工作了,变得……嗯,有点油滑。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。总嚷嚷着要辞职当记者,因为他文笔不错。不过我觉得他现在就是说说而已。他想赚大钱。我觉得大家应该都很厌恶金钱吧,对不对,萨特思韦特先生?”

听到此话,他便完全领教了蛋蛋的年轻—-那种毫无矫饰、傲慢自大的幼稚。

“亲爱的,”他说,”很多人都厌恶很多事情。”

“当然,很多人都是蠢驴,”蛋蛋轻快地赞同道,”所以我真的对老巴宾顿的事很伤心。因为你瞧,他真的很招人喜欢。他为我准备过坚信礼等事务,虽说这类事很多都是说说好话,但他做得很好,让人喜欢。你瞧,萨特思韦特先生,我真的信奉基督教,虽然不像妈妈那样举着小手册、做早祷,遵从那些形式,但从心灵上确实信仰,也有一些过去的原因。教会充斥着圣保罗教派的人—-实际上,教会就是一团糟,不过基督教本身是没有问题的。因此,我无法成为奥利弗那样的共产主义者。在实践中,我们的信仰会走向非常相似的结果,很多事情相通,关于所有权之类的问题,等等,但区别嘛—-好吧,我没必要细说。但巴宾顿一家是真的基督教徒,他们不会四处探听、伺机窥探、任意指摘,待人处世向来宽和。每个人都非常喜爱他们。还有罗宾……”

“罗宾?”

“他们的儿子,他在印度被杀了。我……我曾经深深爱着他……”

蛋蛋眨眨眼,转头凝望远处的海面。

不一会儿,她收回思绪,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当前与萨特思韦特的对话上。

“所以,你瞧,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。假如巴宾顿先生是非正常死亡……”

“我亲爱的孩子!”

“哦,该死,这件事太奇怪了!你也必须承认,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!”

“但是,刚刚你自己也承认,巴宾顿夫妇完全没有树敌。”

“这才是奇怪的地方。我想不出任何可能的动机。”

“都是胡思乱想!鸡尾酒里什么都没有。”

“或许有人趁他不备给他扎了一针,注射了些东西。”

“是啊,里面有南美印第安人的箭毒。”萨特思韦特友善地打趣道。

蛋蛋咧嘴微笑。

“就是这样。老套得无迹可寻。哦,你们都对此嗤之以鼻。也许有那么一天,你们会发现我们是对的。”

“我们?”

“我和查尔斯爵士。”她脸颊微红。

萨特思韦特脑海中冒出一段他曾熟知的名人词律;他那代人年轻的时候,《实用名句佳引大全》人手必备。

他年岁双倍于她,

往日剑伤勾嵌面颊,

青紫遍布,肤色黝黑。她微启双眸,

爱意翻涌,这爱的烈焰燃烧至她命运尽头。[2]

他不禁有些汗颜,因为此时自己竟在心中默默引用名篇佳句,还是丁尼生[3] —-现在丁尼生已经很少被提及了。此外,查尔斯爵士虽然肤色也是黝黑,但没有伤疤;蛋蛋·利顿·戈尔无疑情意绵绵,可看上去完全不可能为爱烦忧消亡,躺在小船上顺流漂走。她身上毫无”阿斯托拉脱的纯洁少女”的影子。

“只一样—-她的青涩……”萨特思韦特想道。

少女总会迷恋上历尽沧桑的中年男人。蛋蛋似乎也难逃此劫。

“他为什么没结婚?”她突然问道。

“这个嘛……”萨特思韦特刚一开口,又止住话头。若要他直白回答,他会说”因为警醒”,但他知道蛋蛋·利顿·戈尔无法接受这个答案。

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与许多女人发展过浪漫轶事,其中包括女演员,也有其他女人,但他总能避免陷入婚姻。显然,蛋蛋希望得到更加浪漫的解释。

“那个死于肺痨的女孩,名字以M开头的那位,好像是个演员—-他不是很爱她吗?”

萨特思韦特知道她说的这个姑娘。流言将查尔斯·卡特莱特与这位小姐捆绑在一起,不过只是轻描淡写。要说查尔斯爵士是为了悼念她而一直未娶,萨特思韦特可一点都不信。他委婉圆滑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。

“他应该有过很多风流韵事吧。”蛋蛋说。

“嗯……咳,也许吧。”萨特思韦特感到自己有种维多利亚式的保守。

“我喜欢风流的男人。”蛋蛋说,”这表明他们不是怪胎什么的。”

萨特思韦特的维多利亚式保守再次受到重创,无言以对。蛋蛋没有发现他的挫败,还在自说自话。

“你知道吗,查尔斯爵士比你们想的要聪明得多。当然,他常常装模作样,让自己富有戏剧性。但抛去这些来说,他是很聪明的。从他自己的描述中,你完全想象不到他驾船航行得多好;听他讲,你会觉得他都是装模作样,但真不是。这件事上也是一样的情况。你认为他就是想制造效果,想扮演一位厉害的侦探。我只能说:我觉得他演得不错。”

“也许吧。”萨特思韦特先生赞同道。

他的音调变化明显出卖了他。蛋蛋听出他的弦外之音,并指出他的意思。

“但你的观点是,《牧师之死》不是一部惊悚片,只是《晚宴意外憾事》,只是一件社交场上突发的变故。波洛先生怎么看?他应该清楚吧。”

“波洛先生建议我们静待鸡尾酒的化验结果。不过,在他看来,一切都很正常,没什么不对劲。”

“啊,好吧,”蛋蛋说,”他老了,跟不上趟了。”萨特思韦特抽了一下嘴角。蛋蛋没有意识到自己多么残酷无情,继续道:”请来我家和我妈妈一起用下午茶吧。她喜欢你,她自己说的。”

听到这话,萨特思韦特微微感到得意,欣然接受邀请。

到家后,蛋蛋主动提出由自己去给查尔斯爵士去个电话,告诉他消失的客人在哪里。

萨特思韦特在小小的客厅坐下。屋内的印花已经褪色,几件精美的家具也很老旧。这是一间维多利亚式的屋子,萨特思韦特暗自称其为淑女的房间,并对它表示欣赏。

他和玛丽夫人聊得很愉快,虽然没有高深聪慧的内容,却总有话题,令人轻松愉悦。他们谈到查尔斯爵士:萨特思韦特与他关系好吗?不是很亲密,萨特思韦特说。几年前,他想投资查尔斯爵士的一部戏剧,打那时起便成了朋友。

“他很有魅力,”玛丽夫人微笑着说,”我和蛋蛋都这样认为。我想你应该可以看出,蛋蛋正陷在英雄崇拜情结中,无法自拔?”

萨特思韦特想,作为一名母亲,玛丽夫人是不是被这种英雄崇拜搞得心烦意乱。答案似乎是否定的。

“蛋蛋涉世未深。”她叹口气说道,”我们的经济条件真的很差。我的一位表亲带她到镇上见识了点东西,但自那以后,她几乎就没离开过这里,只偶然出去串过一次门。我觉得,年轻人应该多和人打交道,多走出去看看世界—-尤其应该多见见人。不然的话—-嗯,血脉近邻有时也危害无穷。”

萨特思韦特表示赞同,心中想着查尔斯爵士和航行。不过,玛丽夫人接下来的话表明,她想的不是这些。

“查尔斯爵士的到来对蛋蛋大有裨益,开阔了她的视野。你瞧,这儿年轻人不多,男生更少。我一直担心,蛋蛋限于条件,只接触过一个人,还没见过其他,就草草认为此人合适,要与他结婚。”

萨特思韦特很快反应过来。

“你是指年轻的奥利弗·曼德斯吗?”

玛丽夫人面色绯红,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之情。

“哦,萨特思韦特先生,我想不出你是如何知道的!我想的正是他,蛋蛋一度和他走得很近。我知道自己保守老套,但我实在不喜欢他的一些想法。”

“年轻就是任性。”萨特思韦特说。

玛丽夫人摇摇头。

“我一直特别担心。当然,两人很般配,我对他非常了解,还知道他舅舅是个有钱人,最近把他带到自己的公司里上班。我不担心这些……我可能真的很傻……但是……”

她又摇摇头,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。

萨特思韦特生发出一种亲近感。他低声平静地说:

“玛丽夫人,你同样也不会愿意让女儿嫁给年纪是她两倍的人。”

她的回答让他颇感惊讶。

“这样或许还安全些。若果真如此,你至少还知道自己面对的情况。这个岁数的男人已经犯过错,糊涂愚蠢都是往日云烟,而不是—-不是尚在蛰伏……”

萨特思韦特还未张口,蛋蛋便已回来加入他们的谈话。

“你离开了好久,宝贝。”玛丽夫人说。

“我和查尔斯爵士聊了聊,亲爱的妈妈。他正独自一人沉浸在辉煌之中。”蛋蛋转向萨特思韦特,责备道:”你没告诉我留宿的客人都已经散了。”

“他们昨天就走了,只有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还在。他本来要待到明天,但今天一早发来一封电报,他就动身返回伦敦了。他的一位病人情况不容乐观。”

“真遗憾,”蛋蛋说,”我还想分析分析这几位留宿客人呢。没准能得到什么线索。”

“宝贝,什么线索?”

“萨特思韦特先生知道。哦,没关系,奥利弗还在。我们可以把他拉进来,他想动脑子的时候还挺聪明的。”

萨特思韦特回到鸦巢时,查尔斯爵士正坐在露台上,遥望着海面。

“你好哇,萨特思韦特。跟利顿·戈尔一家喝茶去了?”

“是啊。你不介意吧?”

“当然不。蛋蛋打电话来了。这个蛋蛋,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……”

“魅力四射。”萨特思韦特说。

“嗯,没错,我也觉得。”

他站起身,随意踱了几步。

“上帝啊,”他突然艰涩地说,”我真心希望自己从没来到这该死的地方。”

[1] 伊莱恩:亚瑟王传说中的美丽女子,又被称作”阿斯托拉脱的纯洁少女”,爱上了骑士兰斯洛特。为了留住爱人,她每天喂给他一种药水,但她最终爱而不得,郁郁寡终,死后遗体被置于船上,顺流漂走。兰斯洛特是亚瑟王传说中最著名的圆桌骑士之一,与亚瑟王的王后桂妮维亚陷入私情,并最终导致亚瑟王的厄运。

[2] 该段诗歌出自丁尼生《国王叙事诗》,整部作品讲述亚瑟王传说,引用的内容描写了伊莱恩爱上兰斯洛特的瞬间。

[3] 丁尼生(1809–1892):英国桂冠诗人,是维多利亚时代最受欢迎、最具特色的诗人,代表作有《国王叙事诗》《悼念》《伊诺克·阿登》等。

第五章 逃避

萨特思韦特暗自思忖:”他沦陷了。”

他突然为查尔斯爵士感到有些遗憾。查尔斯·卡特莱特这位快乐无忧的心碎者,终于在五十二岁坠入爱河。然而,他自己也意识到,这段爱情必将收获失望。年轻人终将走向年轻人。

“年轻女孩不会公开表露自己的心迹。”萨特思韦特想,”蛋蛋大肆张扬自己对查尔斯爵士的感情,但如果她对这段感情是认真的,就不会这般张扬。小曼德斯就隐藏得很好。”

萨特思韦特的推断通常都锐利精明,直中要害。

不过,他或许忘了考虑一个因素,因为他对此并无觉察,那就是年轻带来的附加值。在萨特思韦特这个上岁数的人看来,蛋蛋抛弃一个年轻人、转而投向一个中年人的怀抱,是不可理喻的。于他而言,年轻是最大的资本。

晚餐后,蛋蛋打来电话,想要带奥利弗一同过来”商量商量”。这让萨特思韦特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断。

奥利弗真是个帅小伙,眼窝深陷,双眼黑亮,一举一动都从容潇洒。他似乎只是为了回报蛋蛋的热情,才同意陪她一道过来的。不过,他对所有事物基本都抱有懒洋洋的怀疑态度。

“先生,你就不能劝劝她,让她别这样想了吗?”他对查尔斯爵士说,”她一直过着这种异乎寻常的田园牧歌式生活,因此才精力充沛。蛋蛋,你知道吗,你真是活力迸发过头了。而且你的品位也很幼稚—-犯罪,刺激,都是些乱七八糟的。”

“你是个有质疑精神的人吧,曼德斯?”

“是啊,先生,没错。那个总在叨叨的可爱老家伙。他只能是自然死亡,其他的假设都是胡乱猜想。”

“我想你是对的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

萨特思韦特瞥了他一眼。今晚查尔斯·卡特莱特又在扮演什么角色呢?不是退役海军,也不是国际侦探。不,是一个全新的角色,鲜为人知。

当萨特思韦特发现查尔斯爵士在扮演谁时,感到十分震惊—-他是第二小提琴手,一个配角。奥利弗·曼德斯的配角。

萨特思韦特向后靠坐,隐在暗处,看着蛋蛋和奥利弗争论—-蛋蛋热情激动,奥利弗无精打采。

查尔斯爵士看起来比平常老了不少,又老又倦怠。

蛋蛋不止一次将话头引向他,热切自信地等他加入讨论,但他的回应不痛不痒。

他们十一点才告辞。查尔斯爵士将他们送到露台,并提出借给他们一支手电,照亮崎岖的石头小路。

不过,手电根本用不着,当晚的月色很美,月光皎洁。蛋蛋和曼德斯一同出发,随着脚步远去,二人的交谈声也渐渐淡去。

无论是否有月光,萨特思韦特都不想冒着风寒在外面待着,于是转身回到船舱房间。查尔斯爵士在露台上多停了一会儿。

他进屋时,随手将身后的窗户闩上,大步走到墙边一张桌子旁,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和苏打水。

“萨特思韦特,”他说,”我明天就离开这里,不再回来。”

“什么?”萨特思韦特大吃一惊。

查尔斯·卡特莱特对于自己制造的效果很满意,脸上闪过一丝忧郁又满足的表情。

“这是我唯一能做的,”他显然在用加粗字体说,”我会把这栋房子卖掉。它对我的意义没人会理解。”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,语速放缓,营造出相应的效果。

整个晚上查尔斯爵士都在扮演配角,而现在,他的关注点又落回自己身上,成为主角。他在表演悲壮的”分手别离”桥段;他在各种戏剧里都常常上演这一幕。”与别人的新娘告别”,”放弃挚爱的女孩”。

他又继续说着,声音故作轻松。

“是时候赶快放手了,我别无选择……年轻人互相吸引。他们两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我应该退出了……”

“去哪里?”萨特思韦特问。

演员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。

“哪里都行。有区别吗?”他音调微变,又说道,”可能去蒙特卡洛吧。”接着,他发觉自己的回答有些虎头蛇尾,配不上自己的品位,于是急忙弥补道,”放逐在杳无人烟之地,或是隐于闹市之中,又有什么区别呢?人最核心的本质就是孤独,是要孤身一人。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,一个孤魂野鬼……”

这显然是一句退场台词。

他向萨特思韦特点头致意,便离开了房间。

萨特思韦特站起身,准备同屋主一样回房睡觉。

“但他是不会将自己放逐到杳无人烟之地的。”他暗自想道,轻笑出声。

第二天早上,查尔斯爵士就决定到镇上去。他希望萨特思韦特能够见谅。

“别提前离开,好兄弟。你原本是要待到明天的,我知道你接下来要去塔维斯托克[1] 拜访哈伯顿一家,我会派车送你过去。我的想法是,开弓没有回头箭。我决不回头。”

查尔斯爵士挺起胸膛,展现出男子汉的决心,情绪激昂地抓了抓萨特思韦特的手,便把他交给了能干的米尔雷小姐。

米尔雷小姐对万事都早有准备,对此等境况似乎也已有打算。她对查尔斯爵士一夜之间的决定没有表现出一点惊讶或其他情绪。萨特思韦特此时也无法引她慌乱中胡言乱语;暴毙或计划突变也刺激不到米尔雷小姐。她能平静地接受任何状况,并马上开始高效地解决问题。她给房产经纪人去了电话,向海外发去电报,还在打字机上忙忙碌碌。如此富有效率的场景让萨特思韦特备感压抑,他急忙逃离现场,往码头方向溜达。他随意散着步,突然,身后有人抓住他的胳膊,把他转过身来。他正面对一个脸色惨白的女孩。

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蛋蛋气势汹汹地问道。

“什么怎么回事?”萨特思韦特顾左右而言他。

“大家都在说,查尔斯爵士要离开这里了—-他要卖掉鸦巢。”

“的确是。”

“他要走了吗?”

“他已经走了。”

“哦!”蛋蛋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他的胳膊。她突然看上去像一个受到深深伤害的小孩子。

萨特思韦特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“他去哪里了?”

“到国外去了。法国南部。”

“哦!”

他依旧不知该说些什么。显然,她对查尔斯爵士不仅仅有英雄崇拜情结……

他十分同情蛋蛋,脑海里涌现出无数安慰的话语。这时她又开口,说出的话把他吓了一跳。

“是哪个该死的贱人?”蛋蛋凶狠地问道。

萨特思韦特瞪着她,惊讶得合不拢嘴。蛋蛋又抓住他的手臂,使劲晃着他。

“你肯定知道。”她叫道,”是谁?花白头发的那个,还是另外一个?”

“亲爱的,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
“你知道,你一定知道。显然是某个女人造成的。他喜欢我,我知道他喜欢我。那天晚上,其中一个女人肯定也发现了,于是下决心让他离开我。我恨女人。下贱的东西。你看见她穿的衣服没?那个绿色头发的女人。我对她们真是嫉妒得咬牙切齿。穿那种衣服的女人非常有吸引力,你不能否认。她真是又老又丑,可那又如何呢。她让别的女人相形见绌,看起来都像潦倒牧师的妻子。是她吗?还是另外那个花白头发的?可以看出她风趣幽默。她有大批追随者。他还叫她’安吉’。应该不是那个打蔫的卷心菜。是那个漂亮的还是安吉?”

“亲爱的,你想象力真丰富。他,嗯,查尔斯·卡特莱特对那两个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。”

“我不相信。不管怎么说,她们对他很有兴趣……”

“不不不,你搞错了。”这都是你自己胡乱猜测的。

“贱人,”蛋蛋说,”她们就是贱人!”

“你不能说这个词,亲爱的。”

“我还能用更难听的词。”

“或许吧,或许,但请你别用。我向你保证,你现在大大误会了。”

“那他为什么就这样走了呢?”

萨特思韦特清了清嗓子。

“我想,他,嗯,认为这样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吧。”

蛋蛋目光锐利地盯着他。

“你是说……因为我?”

“嗯……类似的原因吧,也许。”

“于是他就选择逃避。我的确是表现得直白了些……男人很讨厌被女人追,是吗?看来妈妈是对的……你不知道,她说起男人来多么兴奋可爱。总是以第三视角来谈,非常克制有礼。’男人非常不喜欢被女人追,女孩应该让男人主动追。’你不觉得这个说法很妙吗?—-‘主动追’。听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。实际上,查尔斯也做得不是那么回事—-主动追,追向相反的方向,离我越来越远。他害怕了。可恶的是,我不能跟他一起走。如果我还追着他走,恐怕他就要乘船漂到非洲的蛮荒深处。”

“赫尔迈厄尼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你对查尔斯爵士是认真的吗?”

女孩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。

“当然是了。”

“那奥利弗·曼德斯呢?”

蛋蛋不耐烦地摇摇头,表示奥利弗·曼德斯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内。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。

“你觉得我应该给他写信吗?内容不能让他烦忧焦虑,只是写一些小女生的心绪……嗯,让他放松下来,不再害怕。”

她皱起眉头。

“我真是个傻瓜。妈妈一定能做得更好。那些维多利亚年代的人知道如何拿捏。全是脸红害羞的把戏。我一直都做错了。我原本想他需要得到刺激和鼓励。他看起来……嗯,看起来需要点帮助。告诉我,”她突然向萨特思韦特提问,”昨天晚上,他有没有看见我和奥利弗做出亲吻的动作?”

“我也不清楚。你们什么时候……”

“在月光下的时候。我们正沿着小路往下走。我想他当时应该还在露台上看着我们。我原本想,他如果看见我和奥利弗……好吧,我以为这能刺激他一下,让他警醒点。因为他确实喜欢我。我发誓,他真的喜欢我。”

“这是不是有点为难奥利弗?”

蛋蛋坚定地摇摇头。

“完全不会。奥利弗觉得,女孩子如果能得到他的亲吻,那是她们的荣耀。对于他狂妄的自尊心而言,这当然不好,但是人没法事事都周全。我想给查尔斯一点动力。他最近有些异样—-更加疏离了。”

“亲爱的孩子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我觉得你还是没太明白,查尔斯爵士为什么如此突然地离去。他以为你喜欢奥利弗。他不想受到进一步的伤害,于是离开了。”

蛋蛋激动不安起来。她抓住萨特思韦特的肩膀,直视着他的眼睛。

“真的吗?真是这样吗?这个傻瓜!这个笨蛋!哦—-!”

她又猛地松开萨特思韦特,在他身边蹦了一下。

“那他就会回来的。”她说,”他会回来的。如果他不—-“

“嗯,如果他不回来呢?”

蛋蛋大笑。

“我会想办法把他拽回来的。走着瞧吧。”

尽管蛋蛋和”阿斯托拉脱的纯洁少女”说着不同的语言,但二人似乎有很多共通之处。不过,萨特思韦特暗自觉得,蛋蛋留住男人的方法会比伊莱恩的更加切实有效,而且蛋蛋也完全不可能心碎而死。

[1] 塔维斯托克:英国西南部城镇。

第二幕 确证

第一章 寄给查尔斯爵士的信

萨特思韦特来到蒙特卡洛。他走访宴会的时光已经结束,而九月的里维埃拉[1] 是他的最爱。

他坐在园子里,晒着太阳,看着两天前的《每日邮报》。

突然,一个名字引起他的注意。斯特里兰奇。《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讣告》。他往下读:

我们遗憾地宣布,杰出的神经学专家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不幸离世。当晚,巴塞洛缪爵士正在约克郡[2] 的家中举办宴会,与若干朋友相聚,身体和精神状态良好。晚餐临近结束时,他与朋友聊天,并饮下一杯波尔多红酒,但突然疾病发作,医生抵达前便已身亡。我们深切缅怀巴塞洛缪爵士。他是……

文章接下去叙述了巴塞洛缪爵士的职业经历和成就。

报纸从萨特思韦特手中滑落。他受到极大震动。上次见到医生的情景在他脑海中闪回:虎背熊腰,兴高采烈,身强体壮。而现在,他却死了。报纸上的只言片语飘进萨特思韦特心里,令他十分不快—-“饮下一杯波尔多红酒。””突然疾病发作……医生抵达前便已身亡……”

虽说不是鸡尾酒,而是波尔多红酒,但其他情况与发生在康沃尔郡[3] 的事件惊人相似。萨特思韦特眼前又浮现出和蔼的老牧师那张扭曲的脸……

那么,假设……

他抬起头,看见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穿过草坪向他走来。

“萨特思韦特,见到你真是太好了!我正想找你。你看到可怜的老托里的消息没?”

“我正看着呢。”

查尔斯爵士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。他抛弃了灰色法兰绒和旧毛衣,此时身着游艇服装,打扮得无可挑剔。他现在是法国南部见多识广的游艇驾驶人。

“萨特思韦特,听着。托里身子骨好得很,从没什么大毛病。是我这次又在臆想吗?这件事有没有让你想起……想起……?”

“想起鲁茅斯的那件事?是啊,没错。不过,我们当然也有可能是错的,或许只是表面看上去相似而已。毕竟有很多原因可以导致猝死。”

查尔斯爵士不耐烦地点点头,说:

“我刚刚收到一封信,是蛋蛋·利顿·戈尔寄来的。”

萨特思韦特藏起一抹微笑。

“你第一次收到她的信吗?”

查尔斯爵士不疑有他。

“不是。我到这里之后不久,就收到她第一封信,后来又来了几封。她在信里只是聊聊最近发生的事之类的。我没有回信……真见鬼,我不敢回信啊,萨特思韦特……当然,这姑娘完全不知情,但我不想出丑。”

萨特思韦特状似无意地掩着嘴,依然忍不住微笑。

“那这封呢?”他问。

“这封不一样。她请求援助……”

“援助?”萨特思韦特挑起眉头。

“她当时在场……嗯,在房子里……事情发生的时候。”

“你是说,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去世的时候,她在爵士身边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她怎么说?”

查尔斯爵士从兜里掏出一封信。他略略犹豫,然后递给萨特思韦特。

“你还是自己看吧。”

萨特思韦特展开信纸,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。

亲爱的查尔斯爵士:

我不知道你何时会收到这封信,希望能尽快到达你手里。我十分忧虑,不知如何是好。据我估计,你会在报纸上看到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离世的消息。嗯,他和巴宾顿先生死亡时的情况是一样的。这不可能是巧合—-不可能,就是不可能……我担心极了……

事到如今,你可以回来做些什么吗?这样说或许有些唐突,但你之前有过疑虑,而没人相信你。现在,你的朋友不幸遇害,如果你不回来,就可能再也没人揭开真相了。我相信你能做到,打心眼儿里相信……

还有一件事。我确实很担心一个人……我心里清楚,他与这件事毫无瓜葛,可情况现在有些奇怪。哦!我在一封信里说不清。你能回来吗?你可以揭开真相,我知道你可以的。

仓促之中的 蛋蛋

“嗯?”查尔斯爵士焦急地问,”当然啦,有点前言不搭后语,因为她是匆忙写的。不过你有什么想法?”

萨特思韦特慢悠悠地叠起信,趁此间隙琢磨着如何回答。

他也认为这封信有些前言不搭后语,但他觉得它不是匆忙写就的。在他看来,这封信措辞谨慎,写信人刻意满足了查尔斯爵士的虚荣心、他的骑士精神以及他的冒险天性。

以萨特思韦特对查尔斯爵士的了解,这封信必然能引起他的兴趣。

“你认为她说的’一个人’是谁,还是个’他’?”萨特思韦特问。

“我想应该是曼德斯吧。”

“那么,他当时应该也在场了?”

“肯定是。我不知道为什么。托里跟他没有交集,只在我家那次见过他一面。我想不出他为什么会邀请曼德斯留宿宴会。”

“他经常举办那种大型的家庭宴会吗?”

“一年三四次吧,而且总会为圣莱杰赛马[4] 举办一次。”

“他在约克郡待的时间多吗?”

“有一片挺大的疗养地,休养院,你说它是什么都可以。他买下了历史悠久的梅尔福特庄园,装修重整,还在周围建了一片疗养区。”

“这样啊。”

萨特思韦特顿了顿,说:

“不知道家庭宴会上还有谁?”

查尔斯爵士认为或许别的报纸上有,于是二人开始搜寻其他报纸。

“这里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

他读道:

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正为圣莱杰赛马举办家庭宴会,邀请的客人与往年一样,有伊顿勋爵和夫人、玛丽·利顿·戈尔夫人、乔斯林爵士和坎贝尔夫人、戴克斯船长和太太,以及知名演员安吉拉·萨特克里夫小姐。

他和萨特思韦特面面相觑。

“戴克斯一家和安吉拉·萨特克里夫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跟奥利弗·曼德斯没关系。”

“咱们看看今天的《大陆每日邮报》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没准儿登了些别的内容。”

查尔斯爵士开始浏览那份报纸。他的身子猛地一顿。

“我的天,萨特思韦特,听听这个:

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事件进展”

今日,在有关已故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的质询中,”尼古丁中毒身亡”的结论被驳回,因为没有证据显示有人以某种方式下毒。

他皱起眉头。

“尼古丁中毒。听起来不是很严重,应该不能让一个成年男性倒地而亡。我想不通。”

“接下来你要怎么办?”

“怎么办?我要订蓝色列车[5] 今晚的一个铺位。”

“嗯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我不妨也照办。”

“你?”查尔斯爵士惊讶地打量他。

“这种事情我可以帮上些忙。”萨特思韦特谦虚地说,”我以前,嗯,有一点点经验。此外,我跟那边的警察局长约翰逊上校很熟,能帮上大忙。”

“好家伙!”查尔斯爵士叫道,”咱们赶紧去卧铺售票处吧。”

萨特思韦特暗自思忖:

“这女孩成功了,把他拽回去了。她说过自己会成功的。不知道她那封信里有几分是真话。”

毫无疑问,蛋蛋·利顿·戈尔是个机会主义者。

查尔斯爵士去卧铺售票处时,萨特思韦特留在花园中漫步。他脑中愉快地琢磨着蛋蛋·利顿·戈尔的事情。他性格有些保守,不赞成女性在爱情游戏中主动出击,但他掐灭这种想法,只暗自钦佩她的智慧和不竭的动力。

萨特思韦特是个观察机敏的人。他正整理着对女性的总体认知,思考蛋蛋·利顿·戈尔这个特例,突然不由得自语道:

“咦?我好像在哪儿见过那个形状特异的脑袋。”

脑袋的主人坐在椅子上,若有所思地目视远方。他个头矮小,胡子与他的身形比例极不相称。

附近站着一个表情不满的英国小孩,重心先是落在一只脚上,又换到另一只脚上,时不时心不在焉地踢两脚路边的半边莲。

“别这样,宝贝。”她妈妈说。妈妈正在看一份时尚报纸。

“我没事做。”小孩说。

小个子男人扭头看向她。萨特思韦特认出了这个男人。

“波洛先生,”他说,”真是个意外惊喜啊。”

波洛起身鞠躬致意。

“很高兴见到你,先生。”

他们握了握手,萨特思韦特在波洛身边坐下。

“大家似乎都在蒙特卡洛啊。不到半小时前,我刚碰见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,现在又碰到你。”

“查尔斯爵士也在这里?”

“他在这边开游艇玩。你知道他卖掉鲁茅斯的住处了吗?”

“啊,不知道,我不知道。很意外啊。”

“我倒不是很意外。我觉得卡特莱特不太像那种喜欢长期离群索居、遗世独立的人。”

“啊,是的,我同意你这个说法,不过我是出于另一个原因而感到意外。查尔斯爵士似乎出于某个原因而待在鲁茅斯—-一个富有魅力的原因,对吧?我说错了没?那位小淑女自称蛋蛋,真是有趣。”

他双眼发亮,眼神温和。

“哦,所以你发现了?”

“我确实发现了。我能敏锐地发现坠入情网的人,我想你也和我一样。而少女啊,是最让人动情的。”

他幽幽叹气。

“我认为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你一语道破了查尔斯爵士离开鲁茅斯的原因。他是在逃避。”

“逃避蛋蛋小姐吗?但他喜欢她,而且表现得很明显。他为什么要逃避?”

“啊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你不理解我们盎格鲁-萨克逊人[6] 的复杂性。”

波洛却沿着自己的思路,琢磨个中原因。

“当然,”他说,”这是追女孩子的好手段。若你逃避她,她反而会立马追上来。查尔斯爵士经验丰富,肯定明白这个道理。”

萨特思韦特感到有些好笑。

“我想应该不是这样。”他说,”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呢?度假?”

“我现在每天都是假期。我功成名就,赚了大笔钱,已经退休了,现在只是周游世界。”

“真好。”萨特思韦特说。

“对吧?”

“妈妈,”英国小孩说,”就没什么事可做吗?”

“宝贝,”她妈妈以责备的口气说,”在国外晒着灿烂的阳光难道不好吗?”

“好是好,但我没什么事可做。”

“到处跑跑,自己找点乐子。去瞧瞧大海。”

“妈妈,”一个法国小孩突然出现,”陪我玩玩嘛。”

法国妈妈正在看书,听到孩子说话,抬起头来。

“你自己玩会儿球吧,马塞尔。”

法国小孩只好板着小脸,听话地拍球。

“我乐在其中。”赫尔克里·波洛说。他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。

接着,他好像从萨特思韦特脸上看出什么,便回应说:

“不过,你反应很快。你想的没错……”

他安静了一两分钟,然后开口道:

“你瞧,我小时候家境不好,兄弟姐妹有好几个。我们得自谋生路,于是我加入了警队。我工作非常努力,逐渐升职,开始有了知名度,并获得了声誉,开始在国际上有一定名望。最终,我退出了警队。大战开始后,我受了伤,带着一颗难过疲惫的心到英国避难。一位好心的夫人热情招待了我,但不幸死了—-非正常死亡,是被杀的。[7] 于是,我发挥聪明才智去调查,开动脑筋解开谜团,最后揭开了谋杀案的真相。我发现,自己的调查生涯还没有结束。实际上,我的能力比以往更甚。我的第二段职业生涯就此开始,我成为英格兰一名私人侦探。我解决了许多吸引人又迷雾重重的案件。啊,先生,我享受过生活!人性的状态和变化真是美妙。我慢慢赚到了钱,变得富有。我对自己说,总有一天,我会赚够想要的钱,然后实现自己的所有梦想。”

他将一只手放在萨特思韦特腿上。

“朋友啊,你的梦想都实现的那天,一定要警醒。咱们旁边的那个小孩子,无疑曾经梦想着来到国外,梦想着所有兴奋激动,梦想着所有事物都会不同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

“我明白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你并没有乐在其中。”

波洛点点头。

“不错。”

有时萨特思韦特会看起来像个顽皮的精灵,他现在就像。他那张不大的脸上有不少皱纹,这时,有些不怀好意地皱起来。他有些犹豫。应该告诉波洛吗,还是不应该?

他慢慢展开还在手中的报纸。

“你看到这个了吗,波洛先生?”

他指了指那篇文章。

小个子的比利时人接过报纸。萨特思韦特看着他。波洛虽然不动声色,但英国人感到他的身体一僵,仿若一只活泼的小狗突然嗅到一个老鼠洞。

赫尔克里·波洛将文章读了两遍,然后叠起报纸,还给萨特思韦特。

“值得深思啊。”他说。

“对。似乎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当时的看法是对的,而我们都错了。”

“是的,”波洛说,”看来我们都错了。朋友,我承认自己无法相信,一位温和无害的老人会被谋杀……嗯,也许我当时错了……不过,你瞧,这另一起死亡事件可能是巧合。无论事情多么离奇,有时确实是偶然。我赫尔克里·波洛就知道一些让你吃惊的巧合。”

他顿了顿,接着说:

“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的直觉可能是对的。他是一位艺术家,感性直观,他去感受而不是推理事件……在生活中,这种处事方式常常招致严重后果,但有时却很有用。不知道查尔斯爵士现在身在何处。”

萨特思韦特微微一笑。

“我知道。他在卧铺售票处,我们俩今晚要返回英国。”

“啊哈!”波洛别有深意地叹道。他双眼明亮,略带顽皮和质询提问道:”咱们的查尔斯爵士真热心啊。那么,他已经决心要扮演这个业余警察的角色吗?有别的原因吗?”

萨特思韦特没有回应,但波洛从他的沉默中得出了答案。

“我明白了,”他说,”那个女孩在瞪大眼睛关注这件事。不只是罪案在召唤他回英国吧?”

“她寄来一封信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恳求他回去。”

波洛点点头。

“我现在很好奇。”他说,”我看不透—-“

萨特思韦特打断他。

“你看不透当前的英国女孩?嗯,这也不奇怪。我自己有时也看不透她们。利顿·戈尔小姐这样的女孩—-“

这次波洛打断了他。

“不好意思,你误会了。我清楚利顿·戈尔小姐的想法,以前见过这样的女孩,还见过不少。你说这种女孩是’当前的’,但其实,怎么说呢,这种女孩一直有,可有年头了。”

萨特思韦特有些恼火,他觉得只有自己清楚蛋蛋的想法。这个可笑的外国人完全不了解年轻的英国女人。

波洛滔滔不绝。他的音调轻柔恍惚,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,久久萦绕在萨特思韦特身边。

“对人性的了解是多么危险的事啊。”

“有用的事。”萨特思韦特纠正道。

“或许吧。视角不同而已。”

“好吧……”萨特思韦特踌躇一下,站起身来。他有些失望。他投了饵,鱼却没上钩。他感觉自己对人性的了解有偏差。”祝你假期愉快。”

“谢谢你。”

“希望下次到伦敦的时候,你一定来我那里坐坐。”他掏出一张名片,”这是我的地址。”

“你真是太好了,萨特思韦特先生。我会去拜访的。”

“那么,我就此告别了。”

“再见,祝你旅途顺利。”

萨特思韦特移步离开。波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接着目光又转向远方,望着浩渺的蓝色地中海。

他这样坐了至少十分钟。

英国小孩又出现了。

“我看完大海了,妈妈。然后干什么?”

“好问题。”赫尔克里·波洛轻声说。

他站起来,慢慢走开,朝卧铺售票处走去。

[1] 里维埃拉:这里指法属里维埃拉,即法国蓝色海岸,是欧洲南部的海滨度假胜地,摩纳哥公国位于该地区内。

[2] 约克郡:位于英国英格兰东北部,历史悠久,现已被划分为北约克郡、西约克郡、南约克郡、横勃塞得郡和克利夫兰郡。

[3] 康沃尔郡:位于英国西南端,是鸦巢的所在地。

[4] 圣莱杰赛马:每年九月在英国举办的赛马,限于三岁的赛马参加。

[5] 蓝色列车:往返于法国里维埃拉和加莱之间的夜间火车,是当时贵族名流常乘坐的高级列车。加莱位于法国北部沿海,有跨海到英国的客运与邮运航线。

[6] 盎格鲁-萨克逊人:这里指英国人。

[7] 见《斯泰尔斯庄园奇案》。

第二章 失踪的管家

查尔斯爵士和萨特思韦特坐在约翰逊上校的书房里。这位大块头的警察局长面色红润,声音洪亮,热情豪爽。

他以各种愉快的方式对萨特思韦特表示欢迎,显然,他非常高兴能够结识著名的查尔斯·卡特莱特。

“我太太非常喜欢看戏。她是你的,美国人怎么说来着,粉丝。对,粉丝。我自己也爱看戏,但戏要好,不要有什么乱七八糟的。现在他们搬上舞台的一些东西真是……呸!”

查尔斯爵士得体从容地回应了局长。他在这方面保持着清醒的头脑—-从没出演过”前卫”戏剧。当二人将话题引向这次上门拜访的原因,约翰逊上校便一股脑将自己掌握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他们。

“你说他是你的朋友?太遗憾了,可惜啊。对,他在这边很有名气。人们常常提到他那个疗养地,而且在所有人眼中,他都是个很好的人,还是专业领域内的权威。对谁都十分和蔼慷慨,广受爱戴。就算人都死光了,你也不会想到他可能被谋杀。但这看起来就像是谋杀。没有证据表明他是自杀,也可以排除意外的可能。”

“我和萨特思韦特刚刚从国外赶回来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仅在报纸上看到过零散的只言片语。”

“因此你们想知道所有内情,这很自然。那么,我来给你说说现在的情况。我认为我们无疑应该找到管家。他是个新来的管家,巴塞洛缪爵士两周前刚刚雇用。案件一发生,他就不见了,凭空消失。这有点可疑,对吧?嗯,什么?”

“你对他的去向毫无头绪?”

约翰逊上校本就红润的脸色又红了一度。

“你认为是我们忽略了什么。我承认,应该就是我们的疏忽,该死。同其他人一样,这家伙自然也在我们的监控下。他自如地应付了我们的讯问,交代了介绍他来的那家伦敦代理公司,上一任雇主是贺拉斯·伯德爵士。全程非常镇定,毫无慌张的迹象。然后他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不见了。我大骂手下的人,但他们发誓自己连眼睛都没眨一下。”

“很不同寻常。”萨特思韦特说。

“除此之外,”查尔斯爵士若有所思地说,”这样做也很蠢。据他自己所知,他还没有受到怀疑。逃跑反而引来了大家的注意力。”

“没错,而且插翅难飞。我们已经将他的样貌描述发布出去了,早晚会抓住他。”

“很奇怪。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我想不通。”

“哦,原因很明白。他很紧张,突然就变得惶恐不安。”

“一个人既然有胆量杀人,也应该有胆量在事后保持镇定吧?”

“这得看情况,看情况。我知道罪犯都是什么样。多数都怕得要死。他以为自己被盯上了,于是溜之大吉。”

“你们调查过他提供的自己的信息吗?”

“那是自然,查尔斯爵士,这都是常规必做的工作。伦敦的代理公司确认了他的信息,有贺拉斯·伯德爵士的手写推荐信,很是赞赏他。贺拉斯爵士现在在东非。”

“所以,推荐信也许是伪造的?”

“没错。”约翰逊上校说,微笑着看向查尔斯爵士,仿佛校长满意地看着聪明的学生。”当然,我们给贺拉斯爵士去了一份电报,不过可能要等上一小段时间才能收到回复。他在那边游猎呢。”

“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?”

“案发第二天早上。晚宴上有一位医生,就是乔斯林·坎贝尔爵士,好像是个毒理学家。他和当地的一个叫戴维斯的人看法一致,然后马上叫来我们警队的人。我们当晚就讯问了所有人。埃利斯,那个管家,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屋里,第二天一早就不见了。他的床上没有睡过的痕迹。”

“他趁着夜色溜走了?”

“看起来是这样。当时留宿的一位女士,演员萨特克里夫小姐,你也许认识她?”

“实际上,我们很熟。”

“萨特克里夫小姐向我们提出一个假设。她说,那个人也许通过房子的密道逃跑了。”他面带歉意地擤擤鼻子,”听起来很像埃德加·华莱士[1] 编的故事,不过似乎的确有这么个东西。巴塞洛缪爵士对此曾十分自豪,还给萨特克里夫小姐看过。密道尽头是大概半英里外的砖瓦废墟。”

“这个假设的确可能。”查尔斯爵士同意道,”只是……管家知道这条密道吗?”

“当然,这是问题的关键。我太太常说仆人什么都知道。我敢说她是对的。”

“听说毒物是尼古丁。”萨特思韦特说。

“是的。不常用的毒物,相对少见。像医生这样的老烟枪,事情会变得复杂,这我理解。我是说,他可能自然会尼古丁中毒,最终身亡。不过,医生死得太突然了,不会是这种情况。”

“作案手法呢?”

“我们不知道。”约翰逊上校坦陈,”这也是整个案件的难点。尸检表明,被害人只可能在死亡前几分钟内口服毒物。”

“我听说他们当时在喝波尔多红酒?”

“正是。毒物似乎应该在葡萄酒里,可是没有。我们检验了他的杯子,但杯子里只有葡萄酒,没有别的。其他酒杯当然已经被清理了,但它们都收在备餐室的一个托盘里,还没清洗,不该有的东西也都没在上面。至于吃的东西,他那晚和其他人吃的都一样:汤、烤鱼、野鸡配薯条、巧克力蛋奶酥、鱼白抹吐司。他的厨娘已经跟了他十五年。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别人给他下毒的迹象,可毒物就在他肚子里。真是糟心。”

查尔斯爵士看向萨特思韦特。

“一样的情况,”他兴奋地说,”完全一样。”

他略带歉意地转向局长。

“我必须说明一下。我在康沃尔的住处发生过一起死亡事件……”

约翰逊上校似乎很感兴趣。

“我好像听说过。一位年轻姑娘提到过—-利顿·戈尔小姐。”

“没错,她当时在场。她跟你说过这件事?”

“说过。她非常坚持自己的看法。不过,查尔斯爵士,恕我无法赞同她的观点。她无法解释管家为什么会逃跑。你家的男仆没失踪吧?”

“没有男仆,只有一个客厅女仆。”

“她不是男人伪装的吧?”

坦普尔聪明伶俐,而且明显是女人。想到这里,查尔斯爵士不禁微笑了起来。

约翰逊上校也露出歉意的笑容。

“只是随便说说。”他说,”我觉得利顿·戈尔小姐的看法不太站得住脚。我听说当时暴毙的是一位上岁数的牧师。谁会想要除掉一位老牧师呢?”

“这是整件事中最让人困惑的问题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

“我估计你们最终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巧合。等着瞧,管家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。他很可能是个惯犯。不过我们不太走运,没找到他的指纹。我们有位指纹专家搜查了他的卧室和备餐室,但什么都没找到。”

“如果凶手是管家,你认为他的动机是什么?”

“当然,这也是我们破案的难点之一。”约翰逊上校承认,”这个人应聘或许是想来偷东西,却被巴塞洛缪爵士发现了。”

查尔斯爵士和萨特思韦特礼貌地保持沉默,约翰逊上校自己也似乎感到这个假设非常没有说服力。

“这个案子的现状是,一切都只在假设阶段。我们一旦抓住约翰·埃利斯,查出他的真实身份,看他是否有前科,那么动机也就水落石出了。”

“你们应该调查过巴塞洛缪爵士的文件材料吧?”

“这是自然,查尔斯爵士。我们也顺着那个思路展开调查了。我向你介绍克洛斯菲尔德队长,他主抓这个案子,人品正直可靠。我曾向他指出这个调查方向,他也十分赞同,认为巴塞洛缪爵士的专业或许与这起案子有些关联。医生知道许多病患秘辛。巴塞洛缪爵士的文件都整理得井井有条,分门别类。他的秘书林顿小姐帮着克洛斯菲尔德过了一遍所有文件。”

“没有什么发现吗?”

“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,查尔斯爵士。”

“房子里有丢东西吗?银器、珠宝什么的。”

“没丢。”

“当时都有谁住在那里?”

“我有个名单,哪儿去了?啊,克洛斯菲尔德拿去了。你们应该见见他。实际上,他现在应该来报告了—-“这时门铃响起—-“没准儿这就是他。”

克洛斯菲尔德队长是个大块头,面容刚毅,语速很慢,但蓝色的眼眸中透着聪慧。

他向上司敬了个礼,上司将他介绍给两位客人。

萨特思韦特若是单独见到克洛斯菲尔德,恐怕会觉得这位队长非常难以相处。他很抵触伦敦来的绅士名流,都是带着”想法”来的业余人士。不过,查尔斯爵士的情况却完全不同。克洛斯菲尔德队长对舞台光环有种幼稚可笑、不可理喻的推崇。他看过两次查尔斯爵士的演出,而这次能够实实在在地见到有血有肉的真人,他感到激动不已、欣喜若狂。因此,他变得格外友善亲切,话也多了不少。

“我在伦敦看过你的演出,真的,先生。我和我太太去看的,就是《安特利勋爵的困境》。我的座位在楼下正厅。演出时观众特别多,我们入场前站了两小时才进去。但她就爱看你的戏,别的都不喜欢。’我一定要看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演出《安特利勋爵的困境》。’她说。当时演出是在帕尔迈尔剧院。”

“哦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你们也知道,我已经退出舞台了。不过,帕尔迈尔的人还认识我。”他拿出一张卡片,写了几句话。”下次你和克洛斯菲尔德太太再去伦敦城里玩的时候,可以把这个给售票处的人看,他们会为你们挑选最好的座位。”

“你真是太好了,查尔斯爵士,那我就收下了,非常感谢。她知道后一定会非常激动的。”

这样一番对话后,克洛斯菲尔德队长已经任由查尔斯爵士拿捏。

“这案子很不寻常,先生。办案这么多年,我从来没遇到过用尼古丁下毒的。我们的戴维斯医生也没遇到过。”

“我一直以为这是过度吸烟导致的病症。”

“说实在的,先生,我也以为是。但是医生说,提纯的生物碱[2] 是无味液体,几滴就可以马上致命。”

查尔斯爵士吹了声口哨。

“强效毒药啊。”

“说得没错,先生。然而,可以说,它很常用。人们用尼古丁溶液来喷洒玫瑰,而且从普通的烟草中就可以提取它。”

“玫瑰。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嗯,我好像在哪儿听过……”

他眉头紧锁,然后摇了摇头。

“还有什么新发现吗,克洛斯菲尔德?”约翰逊上校问。

“没有什么确凿的发现,先生。我们收到许多报告,称有人在达勒姆[3] 、伊普斯维奇[4] 、巴尔汉姆[5] 、兰兹角[6] 等各式各样的地方,发现了我们要找的埃利斯的行踪。我们必须对这些信息一一筛查。”他又转向另外两个人。”只要一个人被通缉,他的外貌描述散播出去,那全英国各地都会有人看到他。”

“这个人的外貌是如何描述的?”查尔斯爵士问。

约翰逊抽出一张纸。

“约翰·埃利斯,个头中等,估计有五英尺七英寸[7] 高。他略微驼背,头发花白,两鬓有少量胡须,深色眼睛,声音沙哑。他还缺一颗上牙,微笑的时候能发现。没有特殊的身体标记或特征。”

“唔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非常平凡,除了络腮胡和牙以外,没什么特殊的识别特征。况且第一个特征现在可能已经剃掉了,而且你也不能指望他总在微笑。”

“麻烦的是,”克洛斯菲尔德说,”人们从来都不用心观察。庄园的女仆提供不了任何有价值的线索,只有模糊的描述。每次都这样。对于同一个男人,我得到的描述同时有高、瘦、矮、矮胖、中等个头、短粗个头、身材修长,五十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好好睁眼看的。”

“队长,从你个人的角度来看,你觉得埃利斯是凶手吗?”

“那他为什么逃跑呢,先生?这个问题你绕不过去。”

“确实是个问题。”查尔斯爵士若有所思地说。

克洛斯菲尔德转向约翰逊上校,向他报告警队正在采取的措施,上校点头赞同。接着,上校从队长那里要来案发当晚庄园的人员名单。他将名单递给两位客人。名单如下:

玛莎·莱基,厨娘

贝阿特丽丝·丘奇,高级楼房女仆

多丽丝·科克尔,下等楼房女仆

维多利亚·鲍尔,杂务女仆

爱丽丝·韦斯特,客厅女仆

维奥莱特·巴辛顿,帮厨女仆

(以上均服侍过死者一段时间,品格良好。莱基太太已在此工作十五年。)

格拉蒂丝·林顿,秘书,三十三岁,担任巴塞洛缪爵士的秘书三年,不具备作案动机的迹象

客人:

伊顿勋爵和夫人,卡多根广场一百八十七号

乔斯林爵士和坎贝尔夫人,哈莱街一千二百五十六号安吉拉·萨特克里夫小姐,西南三区坎特里尔公寓二十八号

戴克斯船长和太太,西一区圣约翰公寓三号(戴克斯太太在布鲁克街的黄琥珀有限公司工作)

玛丽夫人和赫迈尔厄尼·利顿·戈尔小姐,鲁茅斯玫瑰小屋

穆丽尔·威尔斯小姐,伦敦杜丁区上卡斯卡特路五号奥利弗·曼德斯先生,东中二区老宽街施派尔和罗斯公司

“嗯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杜丁区的这一位报纸没有报道。我看到小曼德斯也在。”

“他是意外到场的,先生。”克洛斯菲尔德队长说,”这位年轻人开车撞上了庄园旁的一堵墙,巴塞洛缪爵士与他有过一面之缘,便邀请他留宿。”

“真是不小心。”查尔斯爵士愉快地说。

“的确,先生。”队长说,”实际上,我想这位年轻人当时应该是酩酊大醉。他当时如果清醒,就不会在那儿撞上墙。”

“应该就是喝高了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

“我也认为是喝多了,先生。”

“好了,多谢你,队长。我们去庄园看一眼没问题吧,约翰逊上校?”

“当然没问题,先生。不过,恐怕你们就算去了,也不会有什么新的发现。”

“那儿有人吗?”

“只有家里的仆人,先生。”克洛斯菲尔德说,”留宿的客人们笔录结束就离开了,林顿小姐则回哈莱街去了。”

“我们能否和戴,嗯,戴维斯医生也见个面?”萨特思韦特提出。

“好主意。”

他们记下医生的地址,诚挚谢过约翰逊上校的接待,然后离开了。

[1] 埃德加·华莱士(1875–1932):英国导演、编剧、作家。擅长创作推理小说,巅峰时期一个人的作品占英国图书市场总值的四分之一。代表作有《金刚》《十三号房》等。

[2] 生物碱:这里指烟碱,即尼古丁。

[3] 达勒姆:位于英格兰东北部达勒姆郡。

[4] 伊普斯维奇:位于英格兰东部萨福克郡。

[5] 巴尔汉姆:位于伦敦的一个社区。

[6] 兰兹角:位于英格兰西南角康沃尔半岛的顶端,三面环海。

[7] 五英尺七英寸:约合一百七十厘米。

第三章 他们中的哪个人?

他们沿街走着,查尔斯爵士说:

“有什么想法吗,萨特思韦特?”

“你呢?”萨特思韦特问。他喜欢留待最后作出判断。

查尔斯爵士则与他不同。他断然开口:

“他们错了,萨特思韦特。他们全错了。他们满脑子都是管家。管家匆忙逃走,所以管家是凶手。这说不通。不,说不通。你不能将另一起死亡事件排除在外,就是我住处发生的那起。”

“你还是认为两件事是有关联的?”

萨特思韦特虽然提出问题,但他心中已经作出肯定的回答。

“天哪,它们一定是有关联的。所有迹象都表明了……我们必须找出两起事件的相同之处,两次都在场的某个人……”

“没错。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而且,这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。两件事的相同之处太多了。卡特莱特,不知你发现没有,几乎所有出席你家晚宴的人,这次都在场?”

查尔斯爵士点点头。

“我当然发现了—-不过你知道可以从中得出什么推断吗?”

“我不太明白啊,卡特莱特。”

“真是见鬼,你觉得这都是巧合吗?不,这都是有意的。为什么第一起案件的目击者,都出现在第二起案件的现场?意外?不可能的。这都是计划,是设计好的,是托里的计划。”

“哦!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是啊,是有可能……”

“肯定是。萨特思韦特,我比你了解托里。他深藏不露,非常有耐心。我认识他这么多年,他从来都不轻率地给出观点或判断。”

“事情应该是这样的:巴宾顿是被谋杀的—-是的,谋杀,我就不绕弯子了,直言不讳。那天晚上,他在我家被谋杀。我对事件有疑虑,托里温和地拿我的想法打趣,同时他自己心中也有些疑惑。他不与人讨论,那是他的行事风格。而在心里,他悄悄还原了案件。我不清楚他都有哪些线索和想法。我想,他还没有确认凶手具体是哪一个,但他认为凶手就在他们之中。因此,他制订了一个计划,想通过某种方法找出凶手究竟是谁。”

“另外几位客人是怎么回事呢?伊顿夫妇和坎贝尔夫妇。”

“烟幕弹。这样计划就不会那么明显。”

“你觉得这个计划的内容是什么?”

查尔斯爵士耸耸肩,是个夸张的外国动作。他现在是阿里斯蒂德·杜瓦尔,那位情报部门的大侦探。他走路时左脚微跛。

“我怎么知道呢?我又不会魔法,猜不出来。但一定是有个计划……计划出了纰漏,因为凶手比托里棋高一招,他率先出手了……”

“他?”

“或者是她。无论男女,毒物都是个好凶器,女人甚至更适合使用。”

萨特思韦特缄默不语。查尔斯爵士说:

“你不同意我的观点吗?或者你同意大多数人的想法?’管家是凶手,是他作案的。’”

“你怎么解释管家的事情?”

“我没仔细考虑过他。在我看来,他不太重要……我可以提个假设。”

“比如?”

“嗯,假设警方是对的,埃利斯的确是一名惯犯,为偷盗团伙什么的干活。他伪造信用证明,应聘成功;接着,托里就被杀了。埃利斯此时处境如何?一个人被杀了,而房子里有个人的指纹在苏格兰场有备案,警察那里有他的前科。他自然会惊慌失措,溜之大吉。”

“通过密道?”

“哪有什么密道。就是趁一个看房子的蠢蛋警员打盹的时候,悄悄摸出房子而已。”

“你的看法的确更有可能。”

“萨特思韦特,你有什么想法?”

“我吗?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哦,我和你的想法一样,一直一样。在我看来,管家只是无关的枝节。我认为是同一个人杀害了巴塞洛缪爵士和可怜的老巴宾顿。”

“宴会客人之一?”

“宴会客人之一。”

二人沉默了一会儿,接着萨特思韦特漫不经心地问道:

“你觉得是其中的哪位?”

“天哪,萨特思韦特,我怎么知道?”

“当然啦,你不知道。”萨特思韦特情绪平淡,”我只是以为你会有什么想法—-不是那种理性有逻辑的推断,你知道的。只是单纯猜测。”

“嗯,我没什么想法……”他琢磨了一下,接着开口道,”萨特思韦特,你知道吗,如果细细分析起来,他们似乎都不可能是凶手。”

“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对。”萨特思韦特若有所思地说,”我是说,关于聚集起嫌疑人这点。我们得考虑一下,可以将哪些人排除在外。比如你、我和巴宾顿太太。小伙子曼德斯也要排除。”

“曼德斯?”

“对,他的到场是个意外。他没有受到邀请,也没准备过来。因此,我们可以将他的嫌疑排除。”

“那个女编剧也要排除—-安东尼·阿斯特。”

“不,不行,她在场的。杜丁区的穆丽尔·威尔斯。”

“那她是在场的—-我忘了她真名是威尔斯。”

查尔斯爵士皱起眉头。萨特思韦特擅长揣度他人的心思,他准确估计到了演员心中在想什么。查尔斯爵士一开口,萨特思韦特就暗暗表扬了自己一下。

“你知道吗,萨特思韦特,你是对的。我想,托里邀请的不全是有嫌疑的人,因为玛丽夫人和蛋蛋都在场……嗯,他也许想重现第一起案件的情况……他对某人有所怀疑,但希望其他目击者到场,确认事实。差不多是这么回事……”

“差不多是这么回事。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现阶段我们只能推测。很好,利顿·戈尔一家排除了;你、我、巴宾顿太太和奥利弗·曼德斯也排除了;还有谁?安吉拉·萨特克里夫?”

“安吉?老兄,她是托里的老朋友。”

“那就还有戴克斯夫妇。卡特莱特,你其实怀疑戴克斯夫妇吧。我问你的时候,你可能就想说他们来着。”

查尔斯爵士看向他。萨特思韦特微微得意。

“我想我确实怀疑他们。”卡特莱特缓缓说道,”或者说,我其实并不怀疑他们……只是他们看上去比别人更有可能而已。一方面,我跟他们不太熟;另一方面,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,弗雷迪·戴克斯一直沉迷赛马,辛西娅一直为女性设计漂亮又昂贵的服装,他们能有什么理由要除掉一位亲切和蔼、无足轻重的老牧师……”

他摇摇头。接着,他的眼睛亮了。

“还有那个姓威尔斯的女人。我又把她给漏掉了。她怎么总让人想不起来呢?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平凡无奇的人,一无是处,让人记不住。”

萨特思韦特面露微笑。

“我觉得她很好诠释了彭斯[1] 的著名诗句—-‘在你们之中一位做笔记的青年’。威尔斯小姐应该一直在默默记录,她那副眼镜背后的眼神锐利。我想你以后会发现,案件所有值得注意的细节,威尔斯小姐都已经留意到了。”

“真的吗?”查尔斯爵士表示怀疑。

“接下来我们要做的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就是去吃个午饭。然后,咱们到庄园去,看看在现场还能发现什么。”

“看来你很乐于查出这件事情的真相啊,萨特思韦特。”查尔斯爵士打趣道。

“查案对我来说并不新鲜。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有一次我的汽车抛锚了,只得待在一个偏远的旅店—-“

他打住话头。

“我记得,”查尔斯爵士朗声说道,像演出似的饱含情绪,”一九二一年,我在外巡回演出的时候……”

查尔斯爵士赢了这一回合。

[1] 彭斯:罗伯特·彭斯(1759–1796),英国浪漫主义诗人,代表作有《红红的玫瑰》《往昔的时光》等。他的诗歌多使用苏格兰方言,从苏格兰地方生活和民间文学之中汲取营养。

第四章 仆人们的证词

当天下午,两位先生来到梅尔福特庄园。庄园的建筑和田野都沐浴在九月的阳光下,一切祥和安宁。庄园很有年头,其中有些部分可以追溯到十五世纪,后来重整大修,添加了侧楼。从庄园主楼看不到新疗养地,那里有自己的一片场地。

厨娘莱基太太将查尔斯爵士和萨特思韦特迎进门。莱基太太胖胖的,穿着得体的黑色服装,眼中含泪,话很多。她认识查尔斯爵士,因此多数时候都是对他说话。

“先生,我相信您明白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—-主人去世,以及这些变故。到处都是警察,他们四处查看。您能相信吗,他们连垃圾桶都要翻,还问问题!问个没完没了。哦,我这辈子居然会碰上这种事—-医生一直是个那样温和有礼的绅士,后来还受勋成为巴塞洛缪爵士。贝阿特丽丝虽然比我晚来两年,但我们都清楚记得,医生受勋那天,我们所有人都非常自豪。而那个家伙—-警察(我是不会称他为先生的,因为我熟知真正的先生们是如何处世的,他们也懂得恪守礼节),对,就是家伙,我才不管他是不是队长呢—-“莱基太太的言语支离破碎,于是她停顿一下,吸了口气,把自己从混沌的泥沼中抽离出来,”问问题,我刚才说到这儿了。他们查问家里所有女仆的情况,可大家都是好姑娘,每个都是。我不是说多丽丝该早起的时候早起,我每周至少都要说她一次。此外,维基[1] 这个姑娘也有些莽撞。不过啊,对这些年轻人您不能有太多指望,她们的妈妈现在都不怎么约束管教她们了。但她们依旧是好姑娘,警察队长不能指望我说出别的什么话。’是的,’我对他说,’要我说什么对这些姑娘不利的话,你想都别想。她们都是好姑娘,真的。’要说她们跟凶案能有联系,那就真是太恶毒了。”

莱基太太停了下来。

“至于埃利斯先生,那就不一样了。我对埃利斯先生一无所知,没法为他保证。贝克先生放假了,所以从伦敦请来埃利斯先生,他是这里的新人。”

“贝克?”萨特思韦特问。

“贝克先生是巴塞洛缪爵士的管家,已经做了七年。他多数时间都在伦敦哈利街。您记得他吧,先生?”她转向查尔斯爵士,后者点点头。”巴塞洛缪爵士以前举办宴会的时候,就会把他带来。不过巴塞洛缪爵士说,贝克先生身体不太好,就让他带薪休假几个月,到布莱顿[2] 附近的海边度假,然后暂时请埃利斯先生来工作。医生真是个好人。因此,我无法为埃利斯先生佐证任何事情,不过他自称服侍过上流家庭,行事也得体有礼。我也是这样跟警察队长说的。”

“你没有发现过什么吗?他没有任何异样?”查尔斯爵士满心期待。

“先生,您这样问很奇怪,因为我有觉察,但没发现,不知您是否明白我的意思。”

查尔斯爵士示意她继续,于是莱基太太又开口道:

“我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,先生,不过确实有点情况……”

萨特思韦特冷静地暗想:总会有情况的,特别是案发之后回头再看。无论莱基太太多么鄙视警察,她对案件假设并不完全免疫。如果最终发现埃利斯是凶手,那么莱基太太肯定觉察过一些情况。

“有一点,他有些冷漠,置身事外。哦,很有礼貌,很有风度,就像我说的,他惯于服侍上流家庭。但是,他不与人过多来往,常常待在自己的房间里,而且他,嗯,我不知道怎么形容,我确定,他,嗯,有些情况……”

“你不会怀疑他不是,不是真的管家吧?”萨特思韦特提问道。

“哦,先生,他做过仆人,这是肯定的。他清楚怎么办事,还很了解社交场上的名人。”

“比如?”查尔斯爵士轻声问道。

但此时莱基太太的话变得含糊不清,她开始支支吾吾,不愿给出具体事例。她不想出卖仆人间流传的关于上层的闲言碎语,她认为这样很不合适。

为了让她放松下来,萨特思韦特说:

“或许你可以描述一下他的样貌。”

莱基太太又恢复了活力。

“好的,先生。他看起来体面正派,络腮胡子,头发花白,略有驼背,身材越发粗壮—-这让他头疼。他一只手抖得厉害,但不知是什么原因。他是个很节俭的男人,与我认识的许多人都不同。先生,我觉得他的眼睛好像不太好,容易受到光线刺激,特别是光线刺眼的时候,他会泪流不止。和我们出门的时候,他会戴上眼镜,但值班工作的时候,他就不戴。”

“没有特殊的辨认标记?”查尔斯爵士问,”疤痕,断指,胎记?”

“哦,先生,没有,没有这些东西。”

“侦探故事真是远高于生活。”查尔斯爵士感叹道,”小说里总是有些辨认特征。”

“他缺了一颗牙。”萨特思韦特说。

“是这样的,先生。我自己从没发现过。”

“悲剧发生当晚,他有何表现?”萨特思韦特的用词有些书面。

“嗯,先生,我真的说不上来。您瞧,我当时正在厨房忙,顾不上注意别的。”

“是啊,是的,的确如此。”

“消息传来,说主人死了的时候,我们全都惊呆了。我哭啊哭,根本停不下来,贝阿特丽丝也是。那几个年轻的虽然也很难过,但也有些激动的样子。埃利斯先生自然不像我们这般难过,因为他是个新人,但他表现得很周到,坚持让我和贝阿特丽丝喝一小杯波尔多红酒,帮助我们镇定情绪。想到他就是,就是那个恶徒……”

莱基太太说不出话来,眼中满是愤慨。

“我听说他当晚就失踪了?”

“没错,先生。我们都回到各自房间,他也一样。第二天一早,他却不在房里。这自然让警方的怀疑目标落在他身上。”

“是啊,是啊,他真是太蠢了。你觉得他是怎么离开这座房子的?”

“一点也想不通。警察似乎整夜都看守着这里,可是他们没见着他离开。唉,不过这就是警察啊,虽然他们装腔作势、爱摆架子,进入绅士家里四处窥探,但他们跟我们一样,也都是凡人。””我听说有一个密道什么的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

莱基太太轻嗤一声。

“那是警方的说辞。”

“有这么个东西吗?”

“我听人说起过。”莱基太太小心措辞,表示肯定。

“你知道从哪里进去吗?”

“先生,我不知道。密道是不错,但仆人不应该知道。这会让姑娘们有多余的想法,希望通过密道悄悄溜出去。我们这里的姑娘们从后门出去,也从后门进来,自己在哪儿也清清楚楚。”

“真棒,莱基太太。我觉得你很聪明。”

查尔斯爵士的赞赏让莱基太太如沐春风,她骄傲地扬了扬头。

“不知我们能否再问问其他仆人几个问题?”他继续道。

“当然可以了,先生。不过,他们知道的肯定没有我多。”

“哦,我知道。我虽然想了解埃利斯,但我更想知道巴塞洛缪爵士的情况—-他当晚的举止等。你瞧,他是我的朋友。”

“我知道,先生。我非常理解。那位是贝阿特丽丝;那个是爱丽丝,她在桌前侍候。”

“嗯,我想和爱丽丝谈谈。”

不过,莱基太太坚持论资排辈。贝阿特丽丝·丘奇首先出现,她是高级清洁女仆。

贝阿特丽丝又高又瘦,双唇紧抿,看起来咄咄逼人,一本正经。

查尔斯爵士先随意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,然后将话题引向凶案当晚客人们的行为举止。他们是不是都忧心忡忡?他们都说了什么,做了什么?

贝阿特丽丝的眼中闪现一丝兴奋。她也有常人遇上悲剧时,那种特殊的好奇和兴趣。

“萨特克里夫小姐整个人都崩溃了。她是一位热心肠的女士,以前也在这里留宿过。我提出给她上一小杯白兰地,或者一杯热茶,但她听不进去。不过,她吃了几片阿司匹林,说自己肯定会睡不着觉。但我第二天一早给她送早茶时,她睡得很安稳。”

“戴克斯太太呢?”

“我想她不会为任何事情烦心焦虑。”

从贝阿特丽丝的语气判断,她不太喜欢辛西娅·戴克斯。

“她只是着急离开这里,说自己的业务会耽搁。埃利斯先生跟我们说,她在伦敦是个很有名的服装师。”

对贝阿特丽丝而言,”很有名的服装师”意味着”生意”,而她瞧不起做生意的。

“她丈夫呢?”

贝阿特丽丝嗤之以鼻。

“用白兰地压惊。有的人可能觉得,他喝完之后反而更惊慌了。”

“玛丽·利顿·戈尔夫人怎么样?”

“非常和蔼友好的女士。”贝阿特丽丝语气柔和下来,”我叔祖母曾经在城堡服侍过她父亲。我当时一直听说她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。她现在或许家境困顿,但是您能看出她是大家闺秀。而且,她很贴心周到,不给人添麻烦,说话也得体中听。她女儿也是位可人的姑娘。当然,她们跟巴塞洛缪爵士不是很熟,不过也非常沮丧难过。”

“威尔斯小姐呢?”

贝阿特丽丝又变得有些强硬。

“先生,我说不上来威尔斯小姐是怎么想的。”

“那你对她是怎么想的呢?”查尔斯爵士问,”讲讲嘛,贝阿特丽丝。”

贝阿特丽丝僵直的面颊上,意外地凹出一个微笑。查尔斯爵士的举止语气有些孩子气,让人难以抗拒。每晚观看他演出的观众都能强烈感受到他散发出的魅力,她也无法抵御这种魅力。

“先生,我真心不知道您究竟想让我说什么。”

“就说说你对威尔斯小姐的看法。”

“没什么看法,先生,完全没有。她当然不是……”

贝阿特丽丝略显犹疑。

“说下去,贝阿特丽丝。”

“嗯,先生,她与其他人并不在一个’阶层’。我也明白,她对此也无能为力。”贝阿特丽丝宽和地继续道,”但是,她所做的事情,一位真正的淑女贵妇是不会做的。她总是探头探脑的,先生,希望您明白我的意思。她到处探看窥伺。”

查尔斯爵士努力让贝阿特丽丝展开阐明,但她就是不愿细说。威尔斯小姐到处探看窥伺,可要贝阿特丽丝拿出一个她爱打探的例子,她却似乎拿不出。她只是不断强调,威尔斯小姐总在打探与自己无关的事情。

他们最终还是放弃了,随后萨特思韦特说:

“小曼德斯先生是个不速之客,是吗?”

“没错,先生。他的汽车出了点意外,就在门房的大门旁边。他说,在这里发生意外,还真是有点走运。房子里都住满了,不过利顿小姐帮他在小书房里铺了一张床。”

“大家看到他,都感到很惊讶吗?”

“哦,是的,先生,这是自然。”

当问到对埃利斯的看法时,贝阿特丽丝不愿明确表态。她不常见到他。逃跑这件事确实让他显得很可疑,不过她想不通他为什么要伤害主人。没人能想通。

“他表现如何呢?我是说医生。他看起来很期待这次宴会吗,或者有什么心事?”

“他似乎特别开心,先生。他会暗自微笑,好像想到什么笑话似的。我还听到他跟埃利斯先生开玩笑—-他从来不跟贝克先生开玩笑。一般来说,他在仆人们面前一直有些古板,虽然很和蔼,但跟他们交流不多。”

“他说了什么?”萨特思韦特急切地问。

“嗯,先生,具体说了什么我现在有些记不清了。埃利斯先生递来一份电话留言信息,巴塞洛缪爵士问他名字是否正确,埃利斯先生颇为正经地肯定。然后医生大笑着说:’你真是个好人,埃利斯,一流的管家。哎,贝阿特丽丝,你觉得呢?’先生,我当时很惊讶,主人居然会这样说话,这与他平时的作风完全不同,我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”

“埃利斯呢?”

“他好像不太喜欢这样,先生,仿佛他很不习惯似的。他看起来非常拘谨。”

“电话留言是什么内容?”查尔斯爵士问。

“留言信息吗?哦,是疗养院发来的,说一位病人已经抵达,一路平安。”

“你还记得名字吗?”

“那个名字很怪,先生。”贝阿特丽丝犹豫道,”是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什么的。”

“是,是啊,”查尔斯爵士宽慰地说,”这个名字要在电话里记清楚,的确不容易。好了,非常感谢你,贝阿特丽丝。也许我们现在可以见见爱丽丝了。”

贝阿特丽丝离开房间后,查尔斯爵士和萨特思韦特互相看了看对方的记录。

“威尔斯小姐到处窥伺,戴克斯先生喝多了,戴克斯太太毫无同情心。有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吗?很少。”

“几乎没有。”萨特思韦特同意道。

“咱们的希望寄托在爱丽丝身上。”

爱丽丝年方三十,深色眼珠,有些故作端庄。她非常愿意说出自己所见。

她个人并不相信埃利斯先生跟这件事有什么关联。他行事得体庄重,很有绅士派头,不会做这种事的。警方认为他是个普通的坏蛋流氓,但爱丽丝肯定他不是那种人。

“你很确定他就是个普通而诚实的管家?”查尔斯爵士问。

“先生,他不普通。他与我认识的其他管家都不一样,他的工作方式与众不同。”

“但你不认为他毒死了主人。”

“哦,先生,我看不出他能如何下毒。我和他一同在桌边侍候,他如果往主人的食物里下毒,我肯定会看到的。”

“那喝的呢?”

“他一轮轮上酒。先是雪利酒,连同汤一起上的。然后是莱茵白葡萄酒和波尔多红酒。但他又能做什么呢,先生?如果酒里有东西,他会把所有人都毒倒,至少所有取了酒的都会中毒。主人吃喝的东西与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。波尔多红酒也是一样,所有男士和几位女士都饮用了。”

“酒杯都是放在托盘上端下去的吗?”

“是的,先生,我端着托盘,埃利斯先生把酒杯放上去,接着我将托盘放到备餐室。警察来调查的时候,酒杯还放在那里,波尔多红酒杯也在桌子上。警察没有任何发现。”

“你确定医生吃喝的东西与别人完全一样?”

“就我所见是一样的,先生。事实上,我完全肯定。”

“其中某位客人没有给他—-“

“哦先生,没有。”

“关于密道你知道些什么,爱丽丝?”

“一位园丁跟我说过一点儿。通向树林子,外面有几堵破墙,一片废墟。但我在房子里没见过入口。”

“你认为是谁杀了你的主人,爱丽丝?”

“我不知道,先生。我不相信谁会做这件事……我感觉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。”

“嗯。谢谢你,爱丽丝。”

“要不是巴宾顿被害在先,”女孩离开房间后,查尔斯爵士说,”我们就有理由认为她是凶手。她很漂亮……还在桌边侍候……不,不可能。巴宾顿是被谋杀的。况且,托里也不在意漂亮姑娘。他天生不是那种人。”

“但是他五十五岁了。”萨特思韦特若有所思地说。

“你为什么这么说?”

“男人到了这个年纪,常常会为了一个姑娘失去心智,即便他以前不会,不代表他现在不会。”

“得了吧,萨特思韦特,我也,嗯,也奔五十五岁了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萨特思韦特说。

还未等他温和的目光对上查尔斯爵士的双眸,后者已经垂下了眼帘。

他看得一清二楚,查尔斯爵士脸色绯红……

[1] 维基:维多利亚的昵称。

[2] 布莱顿:英国南部城市。

第五章 管家房内

“要不要去调查一下埃利斯的房间?”萨特思韦特问。他刚刚一睹查尔斯爵士面红耳赤的风采。

演员马上抓住话题转移的机会。

“非常好,非常好。正是我想说的。”

“警察肯定已经彻底搜查过了。”

“警察……”

阿里斯蒂德·杜瓦尔面带讥讽地将警察赶走。他急于忘记刚才的片刻狼狈,马上重振精神,投入下一段演出。

“警察都是榆木脑袋。”他总结道,”他们在埃利斯房内要找什么?他的犯罪证据。我们应该寻找他无辜的证据,这完全是两回事。”

“你确信埃利斯是无辜的?”

“如果我们对巴宾顿的案子判断正确,那他就必定是无辜的。”

“没错。除此之外—-“

萨特思韦特打住话头,没有说完。他本想说的是,如果埃利斯是一名惯犯,并被巴塞洛缪爵士察觉,结果谋杀了爵士,那整起案件就会十分无趣。正在此时,他猛然想起巴塞洛缪爵士是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的朋友,于是不禁对他展现出的冷漠麻木感到震惊。

初看埃利斯的房间,里面似乎不会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。衣服收在抽屉里和衣橱里,都整理得井井有条,而且剪裁精良,带有几位不同裁缝的标识。显然,它们都是主人的旧衣服,在各种情形下处理给了他。内衣裤都放置在同一格子里,鞋靴则擦得锃亮,整齐地摆放在鞋架上。

萨特思韦特拾起一只鞋子,嘟囔道:”九号,没错,九号。”不过,由于案子里没有足迹线索,这条信息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。

埃利斯的管家制服不见了,看来他显然是穿着离开的。萨特思韦特提醒查尔斯爵士注意,认为这是一条有价值的线索。

“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会换上普通的服装。”

“的确,很奇怪……虽然很荒谬,但一切看起来好像他完全没有离开……不过这是不可能的,当然。”

他们继续搜查。没有信件,也没有文件,只有关于治疗鸡眼的一小块剪报,还有一篇文章,报道了一位公爵的女儿婚期临近。

在靠墙的桌子上,有一小本吸墨纸,还有一瓶廉价墨水,但是没有钢笔。查尔斯爵士将吸墨纸拿到镜子下观察,但没看出什么异常。其中一张吸墨纸被反复用过,上面有一堆墨渍,对二人来说似乎毫无价值。上面的墨迹很陈旧。

“他来这儿之后,要么是没写过信,要么就是没用过这些吸墨纸。”萨特思韦特推断道,”这些吸墨纸很旧了。啊,这里—-“他略带惊喜地指着一堆墨迹中的”L.贝克”字样,字迹已经难以辨认。

“我想埃利斯应该完全没用过这些。”

“很奇怪,不是吗?”查尔斯爵士缓缓道。

“你的意思是?”

“嗯,一个经常写信的人……”

“他如果是一名罪犯,就不会了。”

“嗯,或许你是对的。他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,才会这样溜之大吉……我们只能说,他没有谋杀托里。”

他们在地上又搜查了一圈,把地毯掀起来,还往床底下看了看。各处都没有什么异常,只是在壁炉旁有一片溅泼上去的墨水渍。房间没有什么线索,令二人失望至极。

离开房间时,他们都有些心神不安。二人当侦探的热情暂时被浇灭了。

或许他们心里闪过一个想法,认为小说里安排的情节更胜一筹。

他们又和庄园里的其他仆人聊了几句。他们看起来畏畏缩缩,都是级别不高的年轻人,对莱基太太和贝阿特丽丝·丘奇十分敬畏。不过,他们都没能提供更有价值的信息。

最终,二人离开了庄园。

“那么,萨特思韦特,”他们漫步穿过园子时(萨特思韦特的司机被告知在门房那里开车接上他们),查尔斯爵士说,”有什么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吗?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。”

萨特思韦特陷入思考。他并不急于得出结论,尤其是当他认为自己应该注意到什么的时候。他不想承认这次的庄园调查完全是在浪费时间。他在心里一遍遍回想着仆人的证词,然而有用的信息真是少得可怜。

查尔斯爵士刚刚已经得出几条结论:威尔斯小姐到处打探,萨特克里夫小姐十分忧惧,戴克斯太太完全事不关己,而戴克斯船长喝得酩酊大醉。其中没什么有用的线索,除非弗雷迪·戴克斯的自我放纵是为了麻痹自己负疚的良知。但是,萨特思韦特了解弗雷迪·戴克斯,知道他经常喝醉。

“有想法吗?”查尔斯爵士不耐烦地又问一遍。

“没什么特别的。”萨特思韦特不情愿地承认道,”除了,嗯,从发现的剪报来看,我们得知埃利斯患有鸡眼。”

查尔斯爵士苦笑一声。

“非常合理的推断。这个结论,呃,有什么指向性吗?”

萨特思韦特承认它没有。

“另外只有一件事……”他说道,又停了下来。

“什么?接着说啊,老兄。任何线索都可能有用。”

“巴塞洛缪爵士和他的管家开玩笑这件事,在我看来有点奇怪,你也知道女仆是怎么说的。与他以往的行事风格不太一样。”

“真的不一样。”查尔斯爵士强调说,”我很了解托里,比你要了解得深。我可以告诉你,他不是个喜欢随便开玩笑的人。他不会那样说话的,除非,嗯,除非出于某种原因,他当时不太正常。你说得没错,萨特思韦特,这是值得注意的一点。这条线索有什么用处呢?”

“这个嘛—-“萨特思韦特开始回应,但很明显,查尔斯爵士并不指望对方真的回答。他不想听取萨特思韦特的想法,只急于说出自己的看法。

“你记得这是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吗,萨特思韦特?埃利斯递给他一份电话留言信息之后。合理的推测应该是,这份电话留言导致托里突然变得异常开心。你或许记得,我询问了女仆留言的内容是什么。”

萨特思韦特点点头。

“留言说一位名叫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的女人已经抵达疗养院。”他说道,显示出他也注意到了这点,”听上去并不特别激动人心。”

“确实不会,这是当然。但是,如果我们的推想是正确的,那么那份留言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含义。”

“应该是……”萨特思韦特略有迟疑。

“毫无疑问。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我们得查清楚其中到底有什么含义。我刚刚想到,这份留言会不会是某种暗语密文—-表面上听起来毫无异常,却暗含了完全不同的意义。如果托里一直在调查巴宾顿的案子,这份留言就可能与他的调查有关。我们甚至可以假设,他雇用了一位私人侦探,想查清某件事。他或许告诉侦探,如果这件事被查证,就给自己来个电话,留下这段约定好的话,其他听到这份留言的人则完全不会知道真相是什么。这就能解释他为什么如此欢欣鼓舞,解释了他为什么会询问埃利斯是否肯定名字听对了—-他自己心里清楚,实际上完全没有这个人。事实上,若一个人冒了很大风险,终于得到相应的回报,就会像这样有些失态。”

“你认为没有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这个人?”

“嗯,我认为咱们应该调查清楚。”

“怎么查?”

“我们可以现在去一趟疗养院,问问那里的护士长。”

“她可能觉得很奇怪。”

查尔斯爵士哈哈大笑。

“我来问。”他说。

他们转身离开小路,向疗养院的方向走去。

萨特思韦特说:

“你有什么想法呢,卡特莱特?你对什么事印象比较深刻?我是说在探访庄园的过程中。”

查尔斯爵士缓缓开口回答。

“有的,我对其中一点有些想法,但可恶的是,我忘记是什么了。”

萨特思韦特惊讶地瞪着他。他的伙伴皱起眉头。

“怎么解释呢?是有那么一点,当时我马上就觉得不对劲,好像不太可能,只是,我当时没有时间仔细思索。我自己在心里默默记下了。”

“而现在你忘了是什么?”

“记不起来了,我只是当时对自己说’那不对劲’。”

“是在我们询问仆人的时候吗?哪个仆人?”

“跟你说我记不清了。我越是想记起来,就越是记不起来……如果我不再想了,说不定它自己就冒出来了。”

疗养院是一栋白色的现代建筑,面积很大,旁边的围栏将它与园子分隔开。他们穿过一扇大门,按响前门的门铃,提出希望面见护士长。

护士长出现了。她是位中年女人,身材高挑,面容精明聪慧,行事也很干练。她听说过查尔斯爵士,知道他是过世的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的朋友。

查尔斯爵士解释道,自己刚刚从国外回来,听闻朋友的死讯十分惊骇,知道其中有许多疑团也深感不安,于是来到庄园拜访,希望获取尽可能多的线索。护士长动情地说,巴塞洛缪爵士的逝世对他们而言是极大的打击,还赞赏了他作为医生的职业成就。查尔斯爵士谎称自己急于知道疗养院的未来前景如何,护士长则回答说,巴塞洛缪爵士之前有两位合伙人,他们也都是出色的医生,其中一位就住在疗养院。

“据我所知,巴塞洛缪对这个地方很自豪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

“是的,他的治疗方案都非常成功。”

“大多数都是神经学方面的病例,对吧?”

“没错。”

“这倒提醒我了。我在蒙特卡洛那边遇到过一个家伙,好像因为某种关系来到这里了。我现在记不清她叫什么,好像是个很奇怪的名字—-拉什布里奇,还是拉什布里格什么的。”

“您是说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吗?”

“没错,她在这儿吗?”

“哦,在的。但恐怕您现在无法见到她,至少一段时期是见不到了。她正在接受严格的休养治疗。”护士长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,”禁止通信,不允许引发情绪激动的访客探视……”

“哦,她的情况不会很糟糕吧?”

“很严重的神经失常:记忆缺失,神经衰弱。不过,我们会治好她的。”

护士长露出安慰的笑容。

“我想想,我好像听托里—-巴塞洛缪爵士提起过她?她不仅是他的病人,还是他的朋友吧?”

“应该不是,查尔斯爵士。至少医生从没提到过。她最近才从西印度群岛抵达这里,我必须告诉您,非常好笑。对于仆人来说,她的名字十分难记,这边的客厅女仆也很笨。女仆跑来告诉我,’西印度太太来了。’我想,’拉什布里奇’确实跟’西印度’发音有些相似[1] ,但她刚从西印度群岛来到这里,真是个巧合。”

“非,非常,非常有意思。她丈夫也来了吗?”

“他还在那边。”

“啊,是的,是的。我肯定是把她和另外一个人搞混了。医生对这个病案格外感兴趣吗?”

“记忆缺失的案例相当常见,但对于医学研究者而言,每个病案都会引发他的兴趣,因为你要知道,病案各有不同。几乎没有两个相似的病例。”

“确实出乎我的意料。好了,谢谢你,护士长,很高兴与你聊天。我知道托里对你评价很高。他常常谈起你。”查尔斯爵士虚情假意地结束谈话。

“哦,听您这么说我很高兴。”护士长面色绯红,扬了扬头,”他真是个杰出的人啊,对我们来说是巨大的打击。我们都非常吃惊—-嗯,或许’震惊’更准确一些。谋杀!我很奇怪,谁会想要谋杀斯特里兰奇医生呢。真是不可思议。那个可恶的管家。我希望警方能抓到他。不过他也没什么动机。”

查尔斯爵士悲伤地摇摇头,便与萨特思韦特一同离开疗养院,沿着马路绕到汽车等待他们的地点。

由于同护士长面谈时被迫沉默许久,萨特思韦特现在变本加厉,对奥利弗·曼德斯发生意外的现场表现得格外有兴趣,并不断盘问门房看守人,一个迟钝的中年男人。

没错,意外就是在这里发生的,墙已经被撞塌了。当时这个年轻人正骑着摩托。不,他没有亲眼看见意外发生。不过他听见了,于是出门查看。当时,年轻人正站在那里,就是另一位先生现在站的地方。他看上去毫发无损,满脸悔恨地看着自己的摩托,现场真是一团糟啊。他问了问这是哪里,听说是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的住处,便说了句”还算走运”,然后往庄园去了。他看起来是个非常冷静镇定的年轻人,只是似乎很疲惫。门房看守人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意外,但他对二人说,事情有时会出些差错。

“是场蹊跷的意外。”萨特思韦特若有所思地说。

他朝马路看去,路面宽阔平直,没有转弯,没有危险的路口,没什么会让一位摩托车手突然急转,撞上一堵十英尺高的墙。的确很蹊跷。

“你想到什么了,萨特思韦特?”查尔斯爵士好奇地问。

“没什么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没什么。”

“确实很奇怪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他也盯着意外现场看,一脸困惑。

二人坐上汽车,离开了庄园。

萨特思韦特思绪纷乱。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—-卡特莱特的假设不成立,那不是密文暗语,确实有这么个人。会不会是那个女人身上有什么秘密?或许她是什么事件的目击证人;又或许,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单纯因为对这个病例非常感兴趣,才会变得异常兴奋。她会不会是一位颇具魅力的女人?在五十五岁的年纪坠入爱河,确实能(萨特思韦特已经见过很多次)让一个男人性情大变。即便他以前性格冷淡,也可能因此变得外向活泼,爱开玩笑……

查尔斯爵士倾身向前,打断了萨特思韦特的思绪。

“萨特思韦特,”他说,”咱们可以再返回去一趟吗?”

没等萨特思韦特回答,查尔斯爵士就拿起通话器,告诉司机往回走。车子渐渐放缓速度停下,倒车开上一条岔路。不一会儿,他们就驶向了相反的方向。

“怎么了?”萨特思韦特问。

“我想起来到底哪里不对劲了。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是管家房里地上的墨渍。”

[1] 拉什布里奇的英文发音Rushbridger与西印度的英文发音West India有些相似。

第六章 墨水渍

萨特思韦特惊讶地看着友人。

“墨渍?什么意思,卡特莱特?”

“你还记得吗?”

“是,我记得有一块墨渍。”

“记得它的位置吗?”

“嗯……不是很确切了。”

“它在壁脚板上,离壁炉很近。”

“没错,是这样的,我想起来了。”

“你觉得这块墨渍是怎么弄上去的,萨特思韦特?”

“这块墨渍不大,”他开口道,”不会是打翻了墨水瓶。我认为最有可能的是,管家的钢笔掉下来,把墨水泼在这里。你记得吧,房间里没有钢笔。”萨特思韦特此时暗想,他应该会发现我的观察力和他一样敏锐。”很明显可以看出,假如他经常写东西,他就一定有一支钢笔。但是没有证据显示他写过东西。”

“有证据,萨特思韦特。墨渍能证明。”

“他也许不是在写东西呢,”萨特思韦特打断他的话,”也许他只是把钢笔掉在地上了。”

“但是,如果笔帽没有摘下来,就不会有墨渍了。”

“你说得对。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但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古怪。”

“也许什么古怪也没有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但我得回去亲自查看一下,才能得出结论。”

他们从门房处的大门驶入庄园,几分钟后来到楼前。其他人都很奇怪,为何二人去而复返,查尔斯爵士便谎称自己把一支铅笔落在了管家的房间。

查尔斯爵士巧妙地将热心能干的莱基太太甩开,关上埃利斯的房门。这时他开口说道:”那么,咱们现在就看看,到底我是在犯傻,还是能有所发现。”

在萨特思韦特看来,前一种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后者,但他很客气,没有说出来。他坐在床上,看着对方。

“咱们的墨渍在这里,”查尔斯爵士用脚指着说,”壁脚板上,书桌对面的墙壁上。人在什么情况下,会把钢笔掉在那里?”

“你把钢笔掉在哪儿都可以。”萨特思韦特说。

“你当然可以把它扔到房间那头,”查尔斯爵士同意道,”但通常人们不会这样乱扔钢笔。不过我也不确定,因为钢笔很让人伤脑筋,每次你想写字的时候笔尖都不出水,写不出东西来。或许情况是这样的:埃利斯失去耐性,说了句’混蛋玩意儿’,然后把它扔到房间那头。”

“我觉得还有很多可能的情形。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或许他只是把钢笔放在壁炉台上,它自己掉了下来。”

查尔斯爵士用一支铅笔做试验。他让铅笔从壁炉台的角上滚落下来,铅笔掉在地上,离墨渍至少一英尺远,接着朝中心的炉火滚过去。

“喏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这你怎么解释?”

“容我想想。”

萨特思韦特坐在床上,目睹一场妙趣横生的表演。

查尔斯爵士尝试一边往壁炉的方向走,一边让铅笔从手中掉落。他还坐在床边,试着在写字的时候掉落铅笔。为了让铅笔落到墨渍的位置,必须要用难以置信的姿势,紧贴墙站着或坐着。

“这不可能。”查尔斯爵士大声说道。他站在那里,反复思索着墙壁、墨渍和那个小小的、呆板的炉子。

“嗯,如果他在烧纸……”他若有所思地说,”但人们不会在壁炉里烧纸……”

他突然倒吸一口气。

转眼间,萨特思韦特就看到了查尔斯爵士出色的专业能力。

查尔斯·卡特莱特变成了管家埃利斯。他坐在书桌旁写字,看上去鬼鬼祟祟的,不时抬眼东张西望。突然,他好像听见了响动,萨特思韦特甚至能猜出这响动是什么,那是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。这个人心怀鬼胎,觉得脚步声别有用心,于是赶忙站起身来,一只手里抓着正写的东西,另一只手里握着钢笔。他一个箭步冲到房间那头的壁炉,警醒地支着耳朵听,满脸惊慌。他想把纸塞到炉子下面,因为要用到两只手,于是他匆忙将钢笔扔到一边。这场戏里的”钢笔”是查尔斯爵士的铅笔,它准确地落在墨渍的位置。

“妙极了!”萨特思韦特慷慨喝彩。

这场表演十分出色,萨特思韦特都觉得埃利斯确实是这样行动的,也只可能这样行动。

“瞧见没?”查尔斯爵士又变成了自己,语气中略带得意,”如果这个家伙听见警察来了,或者他以为警察来了,就会把自己正在写的东西藏起来。那么,他能藏在哪儿呢?不会藏在抽屉里,也不会在床垫下面,因为警察如果搜查房间,藏在这些地方的东西马上会被发现。他又没时间撬起地板。这样,他就只能藏到炉子后面。”

“接下来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我们得查清楚,炉子后面究竟有没有藏着什么。”

“没错。当然,他或许只是虚惊一场,后来又把东西取了出来。但我们只能盼望走运了。”

查尔斯爵士脱下外套,卷起袖子,趴在地上,往炉子下面的裂缝里看。

“下面有东西,”他说,”白色的。咱们怎么把它取出来?需要女士用的帽针之类的东西。”

“现在女士们都不用帽针了。”萨特思韦特遗憾地说,”或许小折叠刀可以。”

但小折叠刀不好用。

最终,萨特思韦特出去向贝阿特丽丝借了一根毛衣针。虽然她打心眼里好奇萨特思韦特为什么需要毛衣针,但是她得体的行事规范又让她不得不止住自己的好奇心。

毛衣针很好用。查尔斯爵士掏出了一沓皱皱巴巴的纸,上面写有字迹,看样子是被人急急忙忙抓起来塞进去的。

他激动万分,与萨特思韦特一起展平这些纸张。它们都是为同一封信打的草稿,字迹小而整洁。

(这是第一封)

本信件之来信者并不希望引发任何不快,他对今晚所见之事或许也有误解,但是……

写到这里,写信人显然不是很满意,于是停下笔,重新开始。

管家约翰·埃利斯向您致以诚挚问候,并希望能与您简短面谈,讨论今晚发生的悲剧。他掌握一些信息,尚未向警方报告……

他还是不满意,于是又重新开始。

管家约翰·埃利斯手中掌握关于今晚医生之死的线索。他尚未向警方报告……

下一封草稿中,第三人称已经被舍弃。

我急需用钱,一千英镑于我而言十分重要。我掌握一些线索,本可以提供给警方,但我不想多生事端……

最后一封更是直白露骨。

我知道医生是怎么死的。我没有向警察吐露任何秘密,但这只是暂时的。我要和你见面……

这封草稿末尾与其他几封不同,”见面”的结尾笔迹非常凌乱,最后六个字潦草模糊。显然,埃利斯就是在写这几个字的时候,听到了什么声音,警觉地抓起所有草稿,急急忙忙藏起来。

萨特思韦特深吸一口气。

“恭喜你,卡特莱特,”他说,”你对那块墨渍的直觉是对的。做得好。咱们整理一下现有的情况。”

他稍作停顿。

“正如我们所想,埃利斯是一个流氓无赖。他不是凶手,但他知道凶手是谁,而且想敲诈那个人—-“

“那个人,”查尔斯爵士插嘴,”但我们不知道是男是女,真是烦人。这个家伙怎么不在哪封信里用’先生’或’女士’开头,那我们掌握的情况就能更清晰。埃利斯似乎是个很讲究的人,在敲诈信的措辞上下了很多功夫。他要是能给咱们一点点线索就好了,指出这封信是写给谁的。”

“没关系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我们有所进展。你记得自己说的吗,我们是想在这间屋子里找到埃利斯无辜的证据。我们找到了。这些信件表明他是无辜的—-我是说他在这起凶案中是无辜的。他在其他事情上则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混蛋。但是,他没有杀害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;另一个人才是凶手,而且也杀害了巴宾顿。我想警方现在也会转而同意咱们的看法。”

“你要向警方报告这些线索吗?”

查尔斯爵士声音中透着不满。

“我不认为应该隐瞒。怎么了?”

“这个嘛……”查尔斯爵士在床上坐下,眉头皱出思考的形状,”我要怎么说才好呢?当前我们掌握了一些别人没有的线索。警方在寻找埃利斯,他们认为他才是凶手。大家都知道警方认定他是凶手,所以真正的罪犯现在肯定非常得意。他(她)现在或许还没有完全卸下防备,但正感觉十分,嗯,良好。如果破坏了这种状况,岂不是坏了大事?这难道不正是咱们的大好时机吗?我是说,咱们可以趁此机会,调查清楚巴宾顿和其中一人的联系。他们不知道有人已经将本次案件和巴宾顿之死联系起来,他们不会想到这点。这可是难得的机遇。”

“我明白了。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我同意你的看法,这的确是个良机,但不管怎么说,我认为咱们不应该利用这种机会。我们应该将自己的发现立即报告给警方,这是我们作为公民的义务,无权向警方隐瞒。”

查尔斯爵士看着他,面色揶揄。

“萨特思韦特,你真是那种模范公民。我同意那套正规的行事方法,但我完全不是你这种好公民。我会毫不犹豫地把这条线索隐瞒一两天,只要一两天就好,怎么样?不行?好吧,我投降。咱们去当法律和秩序的支柱吧。”

“你看到了,”萨特思韦特解释道,”约翰逊是我的朋友,他对整个案件慷慨大方,毫无保留,将警方的所有行动都告诉了我们,让我们掌握了案件的所有线索什么的。”

“哦,你说得对,”查尔斯爵士叹道,”的确如此。不过,只有我想到了往炉子底下搜查。那群蠢货警察,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么干……但你请自便。话说回来,萨特思韦特,你觉得埃利斯去哪儿了呢?”

“我想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。有人给他一笔钱让他消失,他就消失了,非常彻底。”

“是的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我想就是这样。”

他轻轻打了个冷战。

“我不喜欢这个房间,萨特思韦特。咱们出来吧。”

第七章 作战计划

第二天傍晚,查尔斯爵士和萨特思韦特回到伦敦。

在这之前,他们与约翰逊上校见了面,双方的谈话可谓斗智斗勇。克洛斯菲尔德队长不太愉快,因为两位平凡的”绅士”竟然发现了自己和助手都忽略的线索。他极力想要挽回颜面。

“真是令人叹服,先生。我承认,自己从没想过搜查炉子底下。事实上,你能想到往那儿看,真是让我佩服。”

二人没有详细解释自己的推理思路,没有交代是从一块墨渍得出的线索。查尔斯爵士单纯解释成他们”只是到处翻翻”。

“不过,你们只是看了看,”队长继续道,”就找到了证据。你们找到的线索并不在我意料之外,因为如果埃利斯不是凶手,那他必定是出于某种原因才消失的,这样解释才合理。一直以来我也思考过,他牵涉其中的或许是敲诈。”

二人的线索也切实推进了一件事。约翰逊上校将与鲁茅斯警方取得联系,他们应当着手调查斯蒂芬·巴宾顿之死。

“如果他们发现巴宾顿死于尼古丁中毒,那么就连克洛斯菲尔德也得承认,两起死亡案件是有关联的。”在二人乘车返回伦敦的路上,查尔斯爵士说。

对于将自己的发现报告给警方,他还是有些不满。

萨特思韦特安慰他说,这些线索不会公之于众,也不会提供给媒体报道。

“警方还在继续寻找埃利斯,不会打草惊蛇。”

查尔斯爵士承认的确如此。

快到伦敦时,查尔斯爵士提出要与蛋蛋·利顿·戈尔取得联系。她寄信的地址是贝尔格雷夫广场,他希望她还住在那里。

萨特思韦特非常同意,他自己也急于见到蛋蛋。二人计划一抵达伦敦,就由查尔斯爵士给她打个电话。

蛋蛋还在伦敦,她和妈妈住在亲戚家中,大约一周之后才回鲁茅斯。听说两位男士想邀请她出来吃饭,她马上答应下来。

“我想她不会乐意来这儿的。”查尔斯爵士在自己奢华的公寓里四处转悠着说道,”她妈妈不会愿意的,对吧?我们当然也可以把米尔雷小姐请来,但最好还是不要了。说实话,米尔雷小姐与我的作风有些不符。她过于雷厉风行,让我感觉自己才是她的下属似的。”

萨特思韦特提议去他的住处。最终,他们决定去伯克利酒店吃完饭,之后如果蛋蛋愿意,他们可以换个地方继续聊。

萨特思韦特一眼看出这姑娘瘦了。她的双眼显得更大也更兴奋,下颌更有线条。她面色苍白,还有黑眼圈。但她魅力不减,依然充满孩子般的热切渴望。

她对查尔斯爵士说:”我就知道你会来……”

她语气里暗含的意思是:”你来了,一切就会好了……”

萨特思韦特暗想:”但她不确定他会不会来,一点把握也没有。她如坐针毡,焦躁不安。难道他还没发现吗?演员通常都很自负,只关注自己……难道他不知道,这姑娘已经全心全意爱上他了吗?”

他认为现在的状况很是奇怪:查尔斯爵士完全爱上了这姑娘,毫无疑问;她也同样爱着他。而将两人联系在一起的纽带竟然是一桩凶杀案。他们都沉迷于此案,案中已有两位受害者殒命,十分残忍。

晚餐期间,大家话很少。查尔斯爵士提到自己在国外的见闻,蛋蛋聊起鲁茅斯。二人沉默无话时,萨特思韦特则不时挑起话头,让二人接着聊下去。晚餐过后,他们来到萨特思韦特家中。

萨特思韦特家位于切尔西堤道上。房子很大,布置了许多上好的艺术品,有画作、雕塑、中国瓷器、史前陶器、象牙制品、小画像,还有货真价实的齐本德尔式和赫波怀特式家具[1] 。家中的整体氛围亲切柔和,温馨舒适。

蛋蛋·利顿·戈尔对这些视而不见,毫不在意。她将晚礼服大衣脱下扔到椅子上,说:

“终于到这儿了。跟我说说吧。”

查尔斯爵士讲述了他们在约克郡的经历,蛋蛋饶有兴趣地听着。当他讲到发现那沓勒索信时,蛋蛋猛地倒吸一口气。

“那之后发生的事情,我们只能猜测。”查尔斯爵士总结道,”对方可能给了埃利斯一笔钱让他闭嘴,他则带着钱跑了。”

蛋蛋摇了摇头。

“哦,不对。”她说,”你没看出来吗?埃利斯已经死了。”

两个男人吃了一惊。蛋蛋重申她的观点:

“他当然是死了,所以他才会消失得如此彻底,没人知道他的行踪。他知道得太多,就被杀了。埃利斯是第三位受害人。”

尽管两个男人之前都没有想到这一点,但他们不得不承认,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。

“但是好好想想吧,姑娘,”查尔斯爵士争辩道,”虽然我们可以说埃利斯已经死了,可他的尸体呢?管家大约有十二英石[2] ,尸身总得有个去处吧。”

“我不知道尸体在哪儿。”蛋蛋说,”很多地方都有可能。”

“不多,”萨特思韦特喃喃道,”没什么地方……”

“有许多呢。”蛋蛋坚持道,”我想想……”她稍作停顿,”阁楼,很多阁楼都没人去的。他可能在阁楼的一个箱子里。”

“不太可能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但也不排除。或许可以……嗯……暂时躲避搜查。”

避免争执不是蛋蛋的风格。她马上针对查尔斯爵士心中的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。

“气味会向上飘散,而不是向下。相比于阁楼,人们会更快发现地窖里的腐尸。此外,很长一段时间内,人们都会认为那是死老鼠的味道。”

“如果你的假设成立,那么凶手一定是个男人。一个女人无法在庄园里四处拖动尸体。事实上,这对男人来说也不容易。”

“嗯,还有别的可能。你知道的,房子里有条密道,是萨特克里夫小姐告诉我的,而且巴塞洛缪爵士还说他会带我去看看。凶手也许把钱给了埃利斯,带他到密道,让他从那里逃跑,接着凶手和他一起走入密道,并在那里把他杀了。一个女人也可以做到,她可以从身后用刀子捅他之类的,之后把尸体留在那里,自己返回房子,谁都不会发现。”

查尔斯爵士半信半疑地摇摇头,但他不再与蛋蛋争辩。

萨特思韦特可以肯定,当他们在埃利斯屋内找到那些信件时,查尔斯爵士就有了同样的怀疑。他记得查尔斯爵士打了个冷战。那时他就想到埃利斯或许已经死了……

萨特思韦特暗自思忖:”如果埃利斯已死,那我们的对手就十分危险。是的,十分危险……”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上身,不禁毛骨悚然。

一个手上握有三条人命的凶手,会毫不迟疑地继续杀人。

他们现在身处险境,三个人都是:查尔斯爵士、蛋蛋和他。

如果他们查出太多线索—-

查尔斯爵士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。

“蛋蛋,关于你信里写的事情,还有一件我不明白。你提到奥利弗·曼德斯的境况十分不妙,警察对他产生了怀疑。我看不出警方对他有任何怀疑。”

萨特思韦特看出蛋蛋稍显不安。他甚至看出她脸色涨红。

“啊哈,”萨特思韦特心想,”我看你怎么解释,小姑娘。”

“我犯傻了,”蛋蛋说,”当时有些糊涂。奥利弗以那种方式来到这里,理由可能是编造的。哦,我以为警方肯定会怀疑他的。”

查尔斯爵士轻易相信了这个解释。

“是这样啊。”他说,”我知道了。”

萨特思韦特开口问道:

“他的理由是捏造的吗?”

蛋蛋转向他。

“你的意思是?”

“那场意外有些蹊跷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我以为,如果是捏造的理由,你应该是知情的。”

蛋蛋摇摇头。

“我不知道,也没想过。但是奥利弗如果没有发生意外,为什么要假装出了事故呢?”

“他或许有某些理由。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很自然的理由。”

他面带微笑看着她。蛋蛋面色绯红。

“哦,不。”她说,”不会的。”

查尔斯爵士叹了口气。在萨特思韦特看来,他的这位朋友大大误会了蛋蛋绯红的脸色。查尔斯爵士再开口时,显得更加悲伤和苍老。

“既然如此,”他说,”如果我们年轻的朋友没有危险,我又有何用武之地呢?”

蛋蛋快步向前,抓住他的外衣袖子。

“你不能再离开了。你不会要放弃吧?你要找出真相,真相。我只相信你能找出真相。你可以的,一定会成功。”

她万分恳切真诚。她的激情与活力似乎席卷荡平了屋里的老旧气息。

“你相信我?”查尔斯爵士说。他深受感动。

“是的,是的!我们会发掘出真相。我和你一起。”

“还有萨特思韦特。”

“当然,还有萨特思韦特先生。”蛋蛋不痛不痒地说。

萨特思韦特暗自微笑。无论蛋蛋是否接纳他入伙,他可不想被排除在外。他对神秘事件很感兴趣,喜欢观察人性表现,还容易受到情侣间互动的感触。这起事件能够同时满足他这三样兴趣。

查尔斯爵士坐下来。他声音起了变化,好似在用命令的口吻,导演一出戏剧。

“首先,我们需要厘清现有的情况。是同一个人杀死了巴宾顿和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,我们是否都同意?”

“同意。”蛋蛋说。

“同意。”萨特思韦特说。

“我们是否认为,第二起凶案是由第一起直接引起的?我是说,我们是否认为,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之所以被杀,是因为凶手不想让他揭开第一起凶案的真相,或者不想让他印证自己的怀疑?”

“是的。”蛋蛋和萨特思韦特异口同声,再次赞同。

“那么,第一起凶案才是我们调查的重点,而不是第二起。”

蛋蛋点点头。

“在我看来,我们必须查清第一起凶案的动机,否则难以找出凶手。查清动机困难重重。巴宾顿是一位与人无碍、待人和蔼、温柔亲切的老人;在人们眼中,他在这个世上没有敌人。但他还是被杀了—-他会被杀,一定有什么原因。我们要找出这个原因。”

他停顿一下,然后用日常的口吻说:

“咱们开始吧。凶杀一般都有哪些原因?我想第一个应该是谋财。”

“报仇。”蛋蛋说。

“杀人狂。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这起案件不太符合激情犯罪的特征。不过,还有畏惧。”

查尔斯·卡特莱特点点头,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。

“这些基本总结了所有原因。”他说,”首先,谋财。巴宾顿死后,有人会从中获利吗?他有财产吗,或者即将获得的财产?”

“我想不太可能。”蛋蛋说。

“我也这样认为,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向巴宾顿太太询问这一点。”

“然后是报仇。巴宾顿以前伤害过谁吗,或许在他年轻的时候?他是不是娶了其他男人钟爱的姑娘?这点也需要调查。”

“然后是杀人狂。是不是一个疯子杀了巴宾顿和托里?我认为这个假设不太成立。就算是疯子,杀人时也总会有些原因的。我是说,一个疯子可能会认为自己有权杀死医生或者牧师,但不是两种都杀。我想可以排除掉杀人狂这个假设。最后就是恐惧。

“老实说,在我看来,这是最有可能的。巴宾顿知道某人的一些事,或者他认出了谁。凶手干掉他,是为了封口。”

“我看不出像巴宾顿这样的人会知道当晚哪位客人致命的秘密。”

“或许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他知道那些事情,却不自知。”

他进一步阐明自己的观点。

“我很难表达清楚自己的想法。我只是举个例子,假如巴宾顿在某时某地看到过某个人,虽然他认为此人没什么理由不在那里,但此人出于某种原因,编造了一个绝佳的不在场证明,显示自己当时在上百英里以外的地方。这样一来,老巴宾顿随时会在不经意间将事情的真相揭露。”

“我明白了。”蛋蛋说,”假设伦敦发生了一起凶案,而巴宾顿在帕丁顿车站[3] 看到了那个凶手,但是凶手却通过不在场证明,证明自己当时在利兹[4] ,因此没有犯案。这样,巴宾顿就可能将整件事的真相揭发。”

“就是这个意思。当然,我只是举个例子,也可能是其他情况。他认识当晚的某个人,而且知道那人的另一个名字—-“

“也许和婚姻有关,”蛋蛋说,”牧师主持过很多婚礼。可能有人重婚。”

“也可能与生育或死亡有关。”萨特思韦特提出。

“范围太广了。”蛋蛋皱着眉头说,”我们得换个思路。从在场的人往回推理。咱们列个单子吧。谁当时在你家,谁又在巴塞洛缪爵士家。”

她从查尔斯爵士手中拿过纸笔。

“戴克斯夫妇,两次都在场。那个像打蔫的卷心菜的女人,叫什么来着……威尔斯……萨特克里夫小姐。”

“你可以排除安吉拉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我跟她认识很多年了。”

蛋蛋皱起眉头,不肯同意。

“我们不能这样。”她说,”仅凭我们与他们熟识,就把他们排除,那可不行。我们得公事公办。另外,我完全不了解安吉拉·萨特克里夫。根据我现在掌握的情况,她与其他人一样有可能是凶手,甚至可能性还要再大一点。女演员都有些隐秘的过往。整体来看,我觉得她是嫌疑最大的。”

她傲慢地直视查尔斯爵士。他眼中闪烁着回应的精明的光芒。

“照你所说,我们也不能排除奥利弗·曼德斯。”

“怎么可能是奥利弗?他之前就见过巴宾顿先生很多次了。”

“两起案件他都在场,而且他第二次抵达时有点令人怀疑。”

“很好。”蛋蛋说,她停顿一下,接着说,”这样看来,我最好把妈妈和我自己也写上去……那么嫌疑人一共有六个。”

“我不认为—-“

“我们要么按章办事,要么就随心所欲。”她目光闪闪。

萨特思韦特叫人送来饮料,缓和了局面。

查尔斯爵士踱到远处的角落里,欣赏一件黑人头像的雕塑。蛋蛋来到萨特思韦特身边,挽住他的胳膊。

“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,我真是蠢。”她嘟囔道,”我真是蠢,但为什么那个女人可以排除?为什么他那么热心要把她排除?哦,天哪,我怎么会嫉妒得如此发狂?”

萨特思韦特微笑着拍拍她的手。

“嫉妒永远都不值得,亲爱的。”他说,”如果你感到嫉妒,不要表现出来。另外,你真的认为小曼德斯有嫌疑吗?”

蛋蛋露齿一笑,友善又孩子气。

“当然不是。我把他放进去,是为了让那位放下戒心。”她扭了下头。查尔斯爵士还在闷闷不乐地端详黑人雕塑。”你知道,我不想让他真的认为我喜欢上了奥利弗,我没有。真是难以拿捏!他现在又变回那副’孩子们,祝福你们’的态度。我不想要这样。”

“耐心一些,”萨特思韦特安慰道,”最终结局都是大团圆,你知道。”

“我没耐心,”蛋蛋说,”我想要的就必须马上达成,再快一点才好。”

萨特思韦特哈哈大笑,查尔斯爵士转身朝他们走来。

三人边喝饮料,边制订了作战计划。查尔斯爵士要回鸦巢去,那里还没有卖掉;蛋蛋和妈妈要提前回到玫瑰小屋;巴宾顿太太还住在鲁茅斯,他们需要尽可能向她了解更多信息,然后才好根据情况继续下面的行动。

“我们会成功的,”蛋蛋说,”我相信我们会的。”

她倾身向前看着查尔斯爵士,目光炽热,伸手与他碰杯。

“为我们的成功干杯。”她提议道。

他缓缓移动目光,对上她的双眼,接着将杯子举到唇边。

“为了成功,”他说,”也为了未来……”

[1] 齐本德尔式和赫波怀特式家具:十八世纪流行于英国的两种经典家具式样。

[2] 英石:英制质量单位,十二英石约合76.2千克。

[3] 帕丁顿车站:位于伦敦地区,历史悠久。

[4] 利兹:英国第三大城市,位于英格兰北部。

第三幕 揭秘

第一章 巴宾顿太太

巴宾顿太太搬了家,住在一幢渔民小屋里,房子不大,距港口不远。她妹妹大约六个月后会从日本回来,在那之后,巴宾顿太太才会考虑未来生活的计划。这幢小屋刚好空着,于是她便住下,打算住上半年。她突遭变故,实在不知所措,尚未准备好离开鲁茅斯。斯蒂芬·巴宾顿在鲁茅斯的圣彼得罗克区已经住了十七年。总体来说,尽管他们经历了儿子罗宾去世的巨大悲痛,这十七年还算过得幸福安稳。她还有三个孩子,爱德华在锡兰[1] ,劳埃德在南非,斯蒂芬则在安格利亚号上担任三副。他们常常给她写信,非常关心母亲,却都无法接她同住或者搬来陪她。

玛格丽特·巴宾顿非常孤单……

她没让自己闲着无事胡思乱想。她在教区依然活跃—-新来的教区牧师未婚;她也在小屋前的一小块地上投入大把时间。花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。

一天下午,她正在花地里干活,听见大门闩响。她抬起头来,看到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和蛋蛋·利顿·戈尔。

见到蛋蛋她并不意外,她知道蛋蛋和妈妈不久就会回来;但她没想到会看见查尔斯爵士。人们都在说,查尔斯爵士已经永远离开这里了。报纸上有许多文章,描述了他在法国南部的动向。鸦巢的花园里竖着一块牌子,上面写着”在售”。没人觉得查尔斯爵士会回来,但他还是回来了。

巴宾顿太太满头大汗,发型凌乱。她甩开额前的头发,懊恼地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。

“我现在无法握手。”她说,”我知道应该戴着手套在花园干活的。有时我确实也戴了,但干着干着总会把手套摘掉。摘掉手套光着手,感觉会更灵敏得多。”

她带着二人进屋。客厅很小,但家具都蒙着印花布,看起来很舒适。屋里摆着相片和许多盆菊花。

“查尔斯爵士,见到你真是意外。我以为你不要鸦巢,永远离开了呢。”

“我也以为自己不会回来了,”演员坦诚道,”但是,巴宾顿太太,有时命运不可抗拒。”

巴宾顿太太没有回应。她转向蛋蛋,而蛋蛋率先开口了。

“请听我说,巴宾顿太太。我和查尔斯爵士不只是简单看望你,而是要和你说些严肃的事情。只是,我,我实在不想让你再难过。”

巴宾顿太太看看姑娘,又看看查尔斯爵士。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又憔悴。

“首先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我想知道内政部是否和你联系过了?”

巴宾顿太太低下头。

“我知道了。这样的话,或许我们将要说的事情,你不会太难接受。”

“你们来就是想说这件事吗,开棺验尸?”

“是的。这会不会—-恐怕这一定让你非常难以接受。”

他话中充满同情,让巴宾顿太太的情绪稍有缓和。

“或许我并没有像你想的那样介意。对有些人来说,开棺验尸的想法可能很难接受,但对我不是。死去的肉身不重要,我挚爱的丈夫在其他地方,平和安详,没人会打扰他长眠。不,这点没有关系。让我震惊的是另一个想法,那个想法简直骇人听闻—-斯蒂芬居然是非正常死亡。这似乎是不可能的,完全不可能。”

“恐怕你确实会感到不可思议。一开始,我也觉得,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。”

“一开始是什么意思,查尔斯爵士?”

“你丈夫死去那天晚上,我有一瞬间怀疑他是被谋杀的,巴宾顿太太。然而,我像你一样,感觉那不可能,所以就没有再深究。”

“我也曾怀疑过。”蛋蛋说。

“你也怀疑过?”巴宾顿太太惊讶地看着她,”你也认为有人可能谋杀了……斯蒂芬?”

她难以置信的语气让两位客人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。最终,查尔斯爵士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
“巴宾顿太太,如你所知,我出国了。我在法国南部时,看到报纸上刊登了我朋友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的死讯,案发的情况几乎与你丈夫一模一样。我还收到一封利顿·戈尔小姐的来信。”

蛋蛋点点头。

“我当时在场,就和他在一起。巴宾顿太太,巴塞洛缪爵士的遭遇完全一样,完全。他喝了些波尔多红酒,然后脸色大变,接着,接着,嗯,就都是一样的了。他两三分钟后就死了。”

巴宾顿太太慢慢摇摇头。

“我不能理解。斯蒂芬!巴塞洛缪爵士,他那样和蔼,一位医术高超的医生!谁会想伤害他们俩?肯定是弄错了。”

“记得吗,证据显示巴塞洛缪爵士是中毒身亡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

“那作案的一定是个疯子。”

查尔斯爵士继续说:

“巴宾顿太太,我想从根源上追查案件的线索,我想找出真相。而且我感到,现在时间紧迫。一旦开棺验尸的消息传出去,我们这位凶手就会有所警觉。为了节省时间,对于你丈夫的验尸结果,我现在先行假设他也死于尼古丁中毒。第一个问题,你们俩知道纯尼古丁的用处吗?”

“我经常用一种尼古丁溶液喷洒玫瑰。我不知道它有毒。”

“我昨晚查阅了相关资料。我认为在两起案件里,凶手都使用了提纯生物碱。用尼古丁下毒的案件非常罕见。”

巴宾顿太太摇摇头。

“我真的不懂尼古丁中毒的知识,我只知道它可能导致长期吸烟者患病。”

“你丈夫抽烟吗?”

“抽。”

“巴宾顿太太,对于有人想杀害你的丈夫,你表现得非常吃惊。那么,这是否意味着,据你所知,他没有仇敌?”

“我肯定斯蒂芬没有仇敌。大家都很喜欢他。人们有时想瞒骗他,”她微笑一下,眼眶湿润,”因为他上了年纪,而且不喜欢变化革新。但大家都很喜欢他。查尔斯爵士,你无法不喜欢斯蒂芬。”

“巴宾顿太太,我想你丈夫身后没有留下很多财产吧?”

“对,几乎没有。斯蒂芬存不下钱,他施舍出去太多。我曾经说过他。”

“他也不会从谁那里继承遗产吧?他不是什么财产继承人吧?”

“哦,不是的。斯蒂芬的亲戚不多。他有个妹妹,嫁给了一位牧师,住在诺森伯兰郡[2] ,但生活拮据。他的叔叔姑姑什么的都已经去世了。”

“那么,巴宾顿先生去世后,应该不会有人从中获利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咱们再回到仇敌的问题上来。你说你丈夫没有仇敌,但他年轻时或许会有。”

巴宾顿太太似乎并不同意。

“我想不太可能。斯蒂芬不喜欢与人争执,总是和和气气的。”

“这也许听起来有点戏剧化,”查尔斯爵士有点紧张地咳了一下,”但是,嗯,比如说,他跟你订婚的时候,当时有其他失落的追求者吗?”

巴宾顿太太的眼中有一丝闪光。

“斯蒂芬是我父亲的助理牧师。他是我从学校回家后见到的第一个小伙子,我们一起坠入爱河。我们订婚四年,后来他在肯特郡谋到了职位,我们便结婚了。我们的爱情故事很简单,也很幸福,查尔斯爵士。”

查尔斯爵士低下头,巴宾顿太太简朴端庄的气质很有魅力。

蛋蛋接过提问者的角色。

“巴宾顿太太,在你看来,查尔斯爵士当晚的客人中,你丈夫之前有见过谁吗?”

巴宾顿太太面露疑惑。

“嗯,亲爱的,有你和你妈妈,还有年轻的奥利弗·曼德斯。”

“没错,那其他人呢?”

“我们五年前在伦敦看过安吉拉·萨特克里夫演戏。当晚我和斯蒂芬将要近距离接触她,都十分激动。”

“你们没有在生活中见过她吗?”

“没有,我们从没见过女演员,也没见过男演员,直到查尔斯爵士搬来这里住。”巴宾顿太太补充道,”查尔斯爵士住在这里让我们很兴奋。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到来对我们而言多么美妙,他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浪漫气息。”

“你们见过戴克斯船长和太太吗?”

“丈夫个头矮小、妻子穿着华丽的那对夫妇吗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没见过。另外那个女人也没见过,就是那个编剧。可怜的女人,我想她应该很受冷落。”

“你确定你们以前谁都没见过?”

“我确定我没见过,所以我很确定斯蒂芬也没见过。我们做什么事情都在一起。”

“巴宾顿先生也没有跟你说过什么?”蛋蛋继续追问,”他见到这些人之前或之后,什么都没说过吗?”

“之前没说过,只是对那个有趣的夜晚很期待。我们抵达之后,并没有很多机会—-“她面色突然变得悲痛。

查尔斯爵士马上打断对话。

“请原谅我们如此烦扰你。但请你理解,我们认为一定有某些线索,我们得查清楚。一场凶杀案虽然表面上残忍而毫无道理,可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。”

“我理解,”巴宾顿太太说,”如果这是谋杀,就一定有原因……但是我不知道,我想不通会有什么原因。”

三人沉默一阵,查尔斯爵士率先说道:

“可以简要描述一下你丈夫职业生涯的时间线吗?”

巴宾顿太太把时间记得很清楚。查尔斯爵士最终的笔记如下:

“斯蒂芬·巴宾顿,一八六八年生于德文郡伊斯灵顿,先后于圣保罗学校和牛津就学。一八九一年成为教会执事,在霍克斯顿教区任职;一八九二年成为牧师;一八九四年至一八九九年,于萨里郡埃斯灵顿担任弗农·洛里默牧师的助理;一八九九年与玛格丽特·洛里默完婚,并被举荐至肯特郡吉尔林任职;后于一九一六年移居至鲁茅斯的圣彼得罗克区。”

“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些可以调查的方向。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我觉得其中最值得关注的,是巴宾顿先生在吉尔林的圣玛丽区担任教区牧师的那段时期。那之前的经历太过久远,应该与当晚到我家的客人没有什么联系。”

巴宾顿太太打了个冷战。

“你们真的认为……其中一个人……?”

“我无法确定。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巴塞洛缪看到或者猜到了什么,之后他以同样的方式死了,当时其中五位—-“

“七位。”蛋蛋说。

“—-都在场。他们中的某一个人肯定是凶手。”

“但为什么呢?”巴宾顿太太大声道,”为什么?谁会想要杀掉斯蒂芬,动机又是什么?”

“这个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就是我们要查清楚的。”

[1] 锡兰:今斯里兰卡,南亚次大陆南端印度洋上岛屿,十八世纪末成为英国殖民地。

[2] 诺森伯兰郡:位于英格兰东北部。

第二章 玛丽夫人

萨特思韦特也和查尔斯爵士一同回到了鸦巢。屋主和蛋蛋·利顿·戈尔去探望巴宾顿太太时,萨特思韦特则在这边与玛丽夫人喝茶。

玛丽夫人很欣赏萨特思韦特。尽管她温柔可亲、和蔼高雅,内心却是个爱憎分明的女人。

萨特思韦特端起德累斯顿瓷杯,喝了一小口中国茶。他吃了一小块三明治,与玛丽夫人聊着天。他上次登门拜访时,发现二人有许多共同的朋友和熟人。他们今天从同样的内容开始聊,继而渐渐深入。萨特思韦特是个充满同情心的人,会听取其他人的烦恼,并不会谈起自己的麻烦。他上次登门拜访时,玛丽夫人就向他倾吐了对女儿未来的担忧,那似乎都是自然而然的事。现在,她和他聊着天,好像与多年的老朋友一起谈心。

“蛋蛋是个一根筋的孩子,”她说,”她会全身心地投入一件事。萨特思韦特先生,我不愿意让她这样—-嗯,搅入这摊浑水里。我知道,蛋蛋一定会嘲笑我,但我觉得她这样做很没有淑女样。”

说完,她脸色绯红。她望着萨特思韦特,褐色的眼睛里都是温柔坦诚,有种孩子般的恳切。

“我明白你的意思。”他说,”我承认,我自己也不太喜欢这样。我知道这只是老观念里的偏见,但就是这么回事。不管怎么说,”他向她眨眨眼,”现在社会开化了,我们不能指望年轻姑娘们还整天窝在家里做女红,一听到暴力犯罪就浑身发抖。”

“我不喜欢琢磨凶杀案。”玛丽夫人说,”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卷入这种事情。太可怕了。”她哆嗦了一下,”巴塞洛缪爵士真是可怜。”

“你和他熟悉吗?”萨特思韦特大胆问道。

“我和他只见过两次面。第一次大约在一年前,他当时来找查尔斯爵士度周末;第二次就是那个可怕的晚上,可怜的巴宾顿先生去世了。收到他的邀请时,我十分意外。我接受了邀请,因为我以为蛋蛋会愿意去。邀请她的宴会不多,可怜的孩子。况且,嗯,她那时看上去闷闷不乐,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。我想一场热闹的家庭宴会应该可以让她开心一些。”

萨特思韦特点点头。

“跟我说说奥利弗·曼德斯吧,”他说,”那个小伙子让我很感兴趣。”

“我觉得他很聪明。”玛丽夫人说,”当然,他的经历有些坎坷……”

她面色涨红,萨特思韦特向她投来探寻的目光。她继续说道:

“你瞧,他的父亲没有与他母亲结婚……”

“真的?我不知道这件事。”

“这里大家都知道,否则我不会提及一个字。奥利弗的外祖母是老曼德斯太太,她住在登博伊尼的一幢大房子里,就在普利茅斯路上。她丈夫是这里的一位律师;儿子在城里一家公司工作,干得很不错,是个有钱人;女儿则是个漂亮的姑娘,后来与一位有妇之夫纠缠不清。我觉得那个男人负有很大责任。不管怎么说,流言蜚语甚嚣尘上,丑闻曝光,他们最终一起私奔了。那个男人的妻子不愿意离婚。奥利弗出生不久,他妈妈就死了。奥利弗的舅舅身在伦敦,把他接过去抚养。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。奥利弗有时与舅舅一家在一起,有时与外祖母住一阵。每逢暑假,他都会来这里。”

她停顿一下,继续说道:

“我常常为他感到遗憾,现在也很同情他。我觉得,他那副惹人厌烦的刚愎自用的样子,都是在装腔作势。”

“意料之中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这是很常见的现象。如果我遇见谁自视甚高、不停吹牛,我就知道这个人内心某处一定有不为人知的自卑。”

“似乎很奇怪。”

“自卑情结说不清道不明。比如说,克利本[1] 无疑就遭受这种情结的折磨。许多罪案的背后都是它在作祟。它是伸张人格尊严的欲望。”

“在我看来很是奇怪。”玛丽夫人喃喃道。

她似乎有些老了。萨特思韦特用近乎情意绵绵的目光看着她。他喜爱她优雅的身段,稍溜的肩膀,浅褐色的温柔双眸,毫无修饰的素颜。他暗想:

“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……”

不是个光彩夺目的美人,不,不是玫瑰,而是谦卑而富有魅力的紫罗兰,隐隐散发着香气……

他不禁用起自己年轻时候的辞藻。

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故事。

萨特思韦特开始向玛丽夫人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,那也是他唯一的情史。以今天的标准来看,那段感情经历十分糟糕,但对萨特思韦特而言格外珍贵。

他跟玛丽夫人提起那个女孩,描述她的外貌多么美丽,讲述他们一同去裘园[2] 观赏蓝铃草的经历。他计划当天向她求婚。用他的话来说,他自以为她感动于他的感情,会有所回应。结果,他们站在那里观赏蓝铃草时,她向他坦白了……他发现,女孩爱的是另一个人。他掩藏起心中汹涌的情感,成为她身边忠实的朋友。

这段经历或许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恋爱,但玛丽夫人的小客厅的氛围很相宜,客厅里布置着褪色的印花和薄胎瓷。

之后,玛丽夫人谈起自己的过去,还谈起她那段不太幸福的婚姻。

“我真是个傻女孩。女孩都很傻,萨特思韦特先生。她们太自以为是,刚愎自用。人们总在讨论’女人的直觉’,也就此话题写作。可我不相信有这种东西,萨特思韦特先生。好像没有什么机制可以警告女孩们,让她们远离某种类型的男人—-我是说从她们自身来看。父母会警告她们,但毫无用处,因为她们不会相信。虽然这种话听来可怕,但我要说,如果告诉一个女孩说谁是个坏男人,那么他身上就会产生吸引力。她立刻会认为,自己用爱情能够改造他。”

萨特思韦特轻轻点点头。

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了解太少了,可当了解得更深入后,却为时已晚。”

她叹了口气。

“都是我自己的错。我的家人不愿让我嫁给罗纳德。他出身不错,但名声不好。我父亲直截了当地告诉我,他与我不合适。我不肯相信。我当时认为,他会为了我洗心革面……”

她沉默了一阵,回味着过去的事情。

“罗纳德很有魅力。我父亲对他的判断很对,我不久也发现了。这样说很老套,但他伤透了我的心。没错,伤透了我的心。我常常在担心,担心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。”

萨特思韦特总对其他人的生活有极大兴趣。他小心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同情。

“萨特思韦特先生,我这样说可能太刻薄了,但当他患肺炎而去世后,我确实感到了解脱……我并不是不在乎他,我从始至终都深爱着他,但我对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。我还有蛋蛋……”

她的声音柔和下来。

“她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,圆滚滚、胖乎乎的,总想站起来,却总是摔倒,就像个圆蛋蛋。她那个好笑的昵称就是这么来的……”

她又顿了顿。

“这几年我读的一些书给了我心灵上的慰藉,都是些心理学的书。有理论认为,人很多时候控制不住自己。这是种怪癖。有时,在条件最优渥的家庭里,孩子虽然受到精心照料,却会患上这种怪癖。罗纳德小时候曾在学校偷钱,但他不需要那些钱。我现在觉得,他当时是控制不住自己……他天生就有这种怪癖……”

玛丽夫人用一块小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。

“大人们从小不是这样教育我的。”她不好意思地说,”大人们教育我,每个人都是对错分明的。但不知为何,我不完全认同。”

“人的思维是个未解之谜。”萨特思韦特温和地说,”迄今为止,人类还在摸索当中,试图理解它。除了极度狂热的情况,有些人的本性中缺乏某种’制动力’。如果我或者你说’我恨某个人,我希望他去死’,那么这些话一说出口,我们心中便会掠过这个念头。这时,’制动力’就会自动发挥作用,制止我们。但是,有些人的想法或执念会持续良久,无法消除。他们一心只想赶快达成自己的想法。”

“恐怕你的话对我来说太深奥了。”玛丽夫人说。

“真不好意思,我太掉书袋了。”

“你是说,现在的年轻人太没规矩了?我有时很担忧。”

“不,不是的,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。我认为,从整体上看,规矩少些是件好事。你应该是在想蛋蛋,嗯,小姐。”

“你可以叫她’蛋蛋’。”玛丽夫人微笑着说。

“谢谢。蛋蛋小姐听起来很滑稽。”

“蛋蛋任性冲动,一旦下定决心做一件事,就会全心全意扑在上面,谁也拦不住她。就像我之前说的,我很不愿意她搅入这个烂摊子,但她不听我劝。”

萨特思韦特听出玛丽夫人话里的沮丧,不禁微笑。他暗想:

“不知道她是否有一丝一毫的觉察,是否看出蛋蛋对罪案的沉迷完全是那场古老游戏的新形式,上演的还是女追男的旧戏码。不,她若是想到这一点,一定会大惊失色的。”

“蛋蛋说巴宾顿先生也是中毒身亡的。你也这样认为吗,萨特思韦特先生?还是你认为,这仅仅是蛋蛋的妄断?”

“开棺验尸之后,我们就知道了。”

“那么,是要开棺验尸了?”玛丽夫人一阵战栗,”可怜的巴宾顿太太,真是不幸。我想,对于一个女人来说,这是最让人难受的。”

“你与巴宾顿一家走得很近吧,玛丽夫人?”

“的确如此。他们是,以前是,我们很好的朋友。”

“你知道有谁会对这位教区牧师心怀怨恨吗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他没提过谁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他们夫妇两人关系融洽?”

“他们十分般配,彼此相处很好,与孩子关系也不错。当然,他们生活拮据,巴宾顿先生还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。这是他们唯一的烦恼。”

“奥利弗·曼德斯与牧师的关系如何?”

“这个嘛—-“玛丽夫人略有迟疑,”他们不是很合得来。巴宾顿一家很同情奥利弗,他也曾经常常在假期去牧师家里和巴宾顿家的儿子们玩。不过,他应该跟那些孩子相处得不是很好。奥利弗不是个受人欢迎的孩子。他常常炫耀自己拥有的财富,自己带回学校的糖果点心,还有他在伦敦的有趣经历。男孩们总是容忍不了这种事。”

“是的。不过后来呢,他长大以后怎么样?”

“他和牧师家的人应该不常见面。实际上,有一天在我家的时候,奥利弗曾经对巴宾顿先生非常无礼。那大约是两年前。”

“发生了什么?”

“奥利弗粗鲁地攻击了基督教,巴宾顿先生则对他耐着性子,克制有礼。但是,这似乎令奥利弗更加恼怒。他说:’你们这些信教的人都瞧不起我们,因为我父母没有结婚。你们应该叫我罪恶之子吧。有的人能够勇敢面对身上的罪孽,不在乎那群伪君子和牧师说什么。我很钦佩这种人。’巴宾顿先生没有答话,但是奥利弗继续说:’你不肯回应我。正是教会主义和盲目信仰把这个世界搅得一团糟。我希望清除世上所有的教堂。’巴宾顿先生微笑着说:’还有所有神职人员,是吗?’我想他的笑激怒了奥利弗,让他感觉对方没拿自己当回事。他说:’我痛恨教会的一切主张。装模作样,保守求稳,虚伪矫饰。要我说,该把这个假仁假义的群体打倒!’巴宾顿先生笑了,他微笑起来亲切温和。他说:’我亲爱的孩子,如果你要扫除所有已建或在建的教堂,那你还是得跟上帝算账。’”

“小曼德斯怎么回应?”

“他似乎吃了一惊,接着重燃怒火,又回到他那副冷嘲热讽的老样子。”

“他说:’我说的话可能有所冒犯,神父,而且你们这代人都难以接受。’”

“你不喜欢小曼德斯吧,玛丽夫人?”

“我很同情他。”玛丽夫人辩称。

“但你不希望蛋蛋嫁给他。”

“哦,不希望。”

“到底为什么?”

“因为,因为他不善良宽和……而且……”

“嗯?”

“而且,他身上有种感觉,我说不太清。有种冷漠……”

萨特思韦特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,说:

“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认为他这个人怎么样?他提起过曼德斯吗?”

“我记得他说过,他觉得小曼德斯是个很值得琢磨的人。曼德斯让他想起自己当时正在护理院治疗的一个病人。我说,奥利弗看起来非常强壮健康,接着他说,’是啊,他身体不错,但他正在堕落的边缘。’”

她顿了顿,接着说:

“巴塞洛缪爵士是个非常聪慧的神经科专家吧。”

“他的同行对他的评价很高。”

“我很喜欢他。”玛丽夫人说。

“关于巴宾顿的死,他跟你说过什么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他从没提起过?”

“我想没有。”

“虽然你很难讲,因为你对他不算特别了解,但是在你看来,他心里会有什么想法吗?”

“当时他看起来兴致不错,甚至被什么引得很高兴,但高兴的由头只有他自己知道。那天晚饭期间他告诉我,他将给我一个惊喜。”

“哦,他真这样说?”

萨特思韦特在回家的路上,仔细琢磨了那句话。

巴塞洛缪爵士想要给客人们什么惊喜?

这个惊喜揭开的时候,会像他表现出的那样令人开心吗?

还是说,他欢快的样子只是烟幕弹,是为了掩护他暗地里坚持不懈的目标?有人知道吗?

[1] 克利本:即克利本医生(1862–1910),因谋杀其妻子而被处以绞刑。

[2] 裘园:指位于伦敦市郊的英国皇家植物园。

第三章 赫尔克里·波洛重新登场

“实话实说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我们算是有进展吗?”

这是一次战时紧急会议。查尔斯爵士、萨特思韦特和蛋蛋·利顿·戈尔都坐在船舱屋里,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,外面狂风呼号。

萨特思韦特和蛋蛋同时开口。

“没有。”萨特思韦特说。

“有。”蛋蛋说。

查尔斯爵士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。萨特思韦特礼貌地表示女士应该优先发言。

蛋蛋沉默了一会儿,整理自己的头绪。

“我们取得了进展。”她终于说道,”我们没有找到任何线索,正因如此,我们取得了进展。这似乎是胡说八道,但其实不是。我想说的是,我们有一些模糊的想法,但现在我们知道,其中一些想法可以完全不考虑了。”

“排除法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

“就是这样。”

萨特思韦特清了清嗓子。他喜欢把事情梳理清楚。

“谋财的思路我们可以搁置一边了。”他说,”用侦探小说的话来说,似乎没有人能通过斯蒂芬·巴宾顿的死而获利。报仇似乎也同样可以排除。他生性亲切和蔼,不喜与人争执;除此之外,我怀疑他无足轻重,不值得树敌。这样一来,我们就只剩最后一个粗浅的思路—-畏惧。斯蒂芬·巴宾顿一死,有人就会安全无虞。”

“说得好。”蛋蛋说。

萨特思韦特看起来微微得意。查尔斯爵士有些不高兴,他才是全剧主角,不是萨特思韦特。

“关键是,”蛋蛋说,”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—-我是说,真的去做。我们是不是要去调查谁?是不是要伪装起来跟踪他们?”

“亲爱的孩子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我一直不愿贴上胡子扮演老人,现在也不会那么做。”

“那该做什—-“蛋蛋马上反问。

但她的话被打断了。坦普尔开门说:

“赫尔克里·波洛先生到了。”

波洛走进屋来,容光焕发地打招呼。另外三人目瞪口呆。

“我是否可以参加这场会议,为你们提供协助?”他目光闪闪,”我说得对吗,这是一场会议吧?”

“老兄,见到你我们真高兴。”查尔斯爵士恢复镇定,热情地与客人握手,为他搬来一把巨大的扶手椅。”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?”

“我去伦敦拜访老朋友萨特思韦特,他们跟我说他不在家,而是在康沃尔。好哇,我马上就想到他去了哪儿。我乘坐第一班到鲁茅斯的火车,就来到这儿了。”

“好吧,”蛋蛋说,”不过你为什么要来这儿?”

“我是说,”她发现自己的话或许有些冒失,脸色微微发红,又继续道,”你来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?”

“我来,”赫尔克里·波洛说,”是想承认一个错误。”

他带着动人的微笑转向查尔斯爵士,以一种外国人的方式张开双臂。

“先生,正是在这间屋子里,你曾表达过自己的不满,而我,我以为那只是你戏剧化的感觉和习惯。我告诉自己,他是名伟大的演员,他总是戏剧化地考虑一切事情。我承认,一位与人无碍的老先生竟会非正常死亡,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。直到现在,我还是不明白他是如何被下毒的,也想不出有什么动机。真是荒唐,不可思议。然而,在那之后,发生了另一起死亡事件,情况相似。不会有人认为这是巧合。不,两起案件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。因此,查尔斯爵士,我来向你道歉,我,赫尔克里·波洛犯了个错误,并希望你能接纳我成为会议的一员。”

查尔斯爵士紧张地清清喉咙,略显尴尬。

“你这样做真是太客气了,波洛先生。我不知道……占用你很多时间……我—-“

他打住话头,有些不知所措。他的目光飘向萨特思韦特,向他寻求帮助。

“你真是太好了—-“萨特思韦特开口。

“不不,不是我太好了。我只是好奇,而且,我的自尊心的确受到了伤害。我必须弥补自己的过错。我的时间嘛,都算不上什么事—-毕竟,人为什么要旅行呢?咱们使用的语言或许不同,但无论哪里,人性都是共通的。不过,当然啦,如果我不受欢迎,你们觉得我是横插一脚—-“

两位男士同时开口。

“不,不会的。”

“不是这样的。”

波洛的目光落在那位女孩身上。

“小姐觉得呢?”

蛋蛋沉默片刻,三个男人于是有了同一个想法。蛋蛋不想要波洛的协助……

萨特思韦特觉得自己理解蛋蛋的想法。这是查尔斯·卡特莱特和蛋蛋·利顿·戈尔自己的游戏。萨特思韦特勉强被接纳,大家也心知肚明,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外人。但赫尔克里·波洛不同,他会成为团队主导,甚至查尔斯爵士会因为他而退出,这样蛋蛋的计划最后就是一场空。

他看着女孩,很同情她现在的窘况。那两位男士不理解,但他半个脑子都从女性的出发点思考,颇懂女人的心思,因此也能明白她两难的境地。蛋蛋正努力争取自己的终身幸福……

她会怎么说?

然而,她又能说什么呢?她能如何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呢?”走开,走开!你一来所有事情就砸了!我不要你在这儿……”

蛋蛋·利顿·戈尔别无选择,只能说一句话。

“当然,”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,”我们欢迎你加入。”

第四章 侦查简报

“很好,”波洛说,”那我们就是同事了。那么,如果可以的话,请先让我熟悉一下案件的进展。”

萨特思韦特简要介绍了他们回到英格兰之后采取的行动,波洛仔细地听着。萨特思韦特是个讲故事的好手,善于制造氛围、描绘场景。他对庄园、仆人和警察局长的描述都详尽生动,令人钦佩。听到查尔斯爵士在炉子下面发现了未完成的书信,波洛热烈地表达了自己的欣赏。

“啊,这真是妙哇!”他激动地感叹道,”其中的推理、重构,真是完美!查尔斯爵士,你本应成为大侦探,而非演员。”

查尔斯爵士谦虚地接受了这份赞美,不过充满他的个人风格。多年以来,他在台上接受过不少对自己舞台表演的夸赞,他已经形成了自己接受赞美的一套无可挑剔的方式。

“你的观察也很准确,”波洛向萨特思韦特说,”你提到他突然与那位管家十分熟稔。”

“你觉得,关于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的想法是否有价值?”查尔斯爵士急切地问。

“这只是个想法。它表明……嗯,它表明了好几种可能呢,对吧?”

谁也拿不准这”好几种可能”是什么,但也没人愿意承认,所以另外几个人只是喃喃赞同。

查尔斯爵士接着讲述其余的行动和发现。他讲了自己和蛋蛋去拜访巴宾顿太太的经过,最终并未得到积极的成果。

“那么现在,你已经掌握了既有的情况,”他说,”你知道我们做了什么。说说吧,有什么想法?”

他探身向前,有种孩子般的急切。

波洛沉默了一会儿,另外三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。

终于,他说道:

“小姐,你是否有一丁点印象,巴塞洛缪爵士在桌上放的是哪种波尔多红酒杯?”

蛋蛋不耐烦地摇摇头。查尔斯爵士则插话道:

“我可以告诉你。”

他起身走到柜橱,拿出几个笨重的雕花雪利酒杯。

“当然,形状与这些不太一样,更圆润一些,是很规整的波尔多酒杯。他从老拉莫斯菲尔德店里买的,当时买下了这一整套玻璃器皿。我很喜欢,他就把多余的几个给了我。质地上乘,对吧?”

波洛接过酒杯,拿在手里反复打量。

“的确,”他说,”做工精细。在我的设想中,当晚使用的就是类似的餐具。”

“为什么?”蛋蛋叫道。

波洛仅以微笑应答。

“那么,”他继续自己的话,”我们很容易可以解释清楚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的死。但是,斯蒂芬·巴宾顿的死却更加复杂。啊,要是顺序调换就好了!”

“顺序调换是什么意思?”萨特思韦特问道。

波洛转向他。

“朋友,仔细想一下。巴塞洛缪爵士是一位知名医生,他被害的原因可能有很多。一位医生会知道别人的秘密,很重要的秘密。医生也有一定权力。想象一下,病人若处在理智崩溃的边缘,只要医生一句话,就会被判处流放,无法再接触这个世界。对于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而言,杀掉医生是个多好的主意啊!如果自己的一位病人突然死亡,医生也会心生疑虑。哦,没错,对于医生的死,我们能够找出一堆作案动机。

“正如我所说,如果顺序调换就好了。假如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先于斯蒂芬·巴宾顿被害身亡,斯蒂芬·巴宾顿就有可能看到了什么,进而对第一起死亡事件产生怀疑。”

他叹了口气,又继续道:

“但是,人不能按照自己意愿选择所办案件的情况,只能从案件本身的状况出发。这仅仅是我自己提出的一点小的想法。我想,斯蒂芬·巴宾顿的死不可能是意外,如果有人下毒的话,那这个人本来是要毒死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,结果不小心杀了另一个人。”

“真是与众不同的想法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他荣光焕发,但马上脸上又晴转多云,”不过,我不认为这个想法成立。巴宾顿进屋大约四分钟后,就出了状况。这段时间内,他入口的只有半杯鸡尾酒,而鸡尾酒中什么都没有—-“

波洛打断他。

“这个你已经跟我说过了。但为了理论成立,我们可以假设鸡尾酒里有毒。会不会有人本来想毒死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,而巴宾顿先生误饮毒酒了?”

查尔斯爵士摇摇头。

“只要了解托里的人,都不会在鸡尾酒里给他下毒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他从来不喝鸡尾酒。”

“从来不喝?”

“从来不喝。”

波洛露出烦躁的表情。

“啊,整件事全弄错了。说不通……”

“此外,”查尔斯爵士又说道,”我不明白怎样把两个人的杯子搞混,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。坦普尔把它们都放在一个托盘上端出来,每个人都可以任意取用。”

“的确如此。”波洛喃喃道,”不能像强迫人出牌一样强迫人喝哪杯鸡尾酒。你家这位坦普尔是个什么样的人?她是今晚接待我的那个女仆吗?”

“没错。她来我家三四年了,干活一直很稳重,知道自己该做什么。我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,米尔雷小姐都了解。”

“米尔雷小姐是你的秘书吗?那个高高的女士,有些魁梧,像个士兵?”

“非常魁梧。”查尔斯爵士同意道。

“我以前和你吃过很多次饭,但那晚之前我好像没见过她。”

“是的,她通常不和我们一起用餐。当晚有十三个人共同进餐的原因所以她才加入的。”

查尔斯爵士解释了当时的情况,波洛仔细听着。

“是她自己提出要与你们一起用餐的?我知道了。”

他陷入沉思,然后说道:

“我可以和你的客厅女仆谈谈吗?就是那位坦普尔。”

“当然可以,亲爱的朋友。”

查尔斯爵士按了按铃,对方马上有所回应。

“先生,您按铃了?”

坦普尔三十二三岁,个头高挑。她打扮得很精神,头发整洁,很有光泽,虽然并不漂亮,但举手投足显得镇定干练。

“波洛先生想问你几个问题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

坦普尔将不卑不亢的目光转向波洛。

“我们在谈巴宾顿先生在这里去世当晚的事情。”波洛说,”你记得当晚的事情吗?”

“哦,先生,我记得。”

“我想知道鸡尾酒具体是怎样端给客人的。”

“我不明白您的意思,先生。”

“我想了解一下鸡尾酒的情况。是你调的吗?”

“不是的,先生,查尔斯爵士喜欢亲自调制。我将酒瓶拿进来,有苦艾酒、杜松子酒以及其他东西。”

“你把这些东西放在哪里?”

“那张桌子上,先生。”

她指向靠墙的一张桌子。

“托盘就在这里,上面放着酒杯,先生。查尔斯爵士调制并摇匀之后,将鸡尾酒倒在杯子里,然后我端着托盘四处转,把酒递给各位女士和先生们。”

“托盘里的酒都是你递出去的吗?”

“查尔斯爵士给利顿·戈尔小姐递了一杯,先生。他当时在跟戈尔小姐说话。他给自己也拿了一杯。还有萨特思韦特先生—-“她看了萨特思韦特一眼,”他过来给一位女士取了杯酒。我想应该是威尔斯小姐。”

“没错。”萨特思韦特说。

“先生,其余都是我递的。每个人应该都拿了一杯,只有巴塞洛缪爵士没有喝。”

“坦普尔,能麻烦你重复当时的动作吗?咱们用垫子代替当时在场的人们。我记得自己站在这里,萨特克里夫小姐在这里。”

在萨特思韦特的帮助下,大家重现了当时的情景。萨特思韦特观察入微,清楚记得屋里每个人的位置。接着,坦普尔走了一圈。他们发现她从戴克斯太太开始,之后是萨特克里夫小姐和波洛,接着来到坐在一起的巴宾顿、玛丽夫人和萨特思韦特身边。

这与萨特思韦特的记忆一致。

最后,他们让坦普尔退下了。

“呸!”波洛大声嚷道,”说不通。坦普尔是最后接触鸡尾酒的人,但她没法动手脚。而且,我还是那句话,你不能指定一个人取用某一杯鸡尾酒。”

“人会不自觉地拿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杯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

“或许可以将托盘先递给受害人,但即便如此,也有很大的不确定性。杯子放得很密,与受害人的距离都差不多,没有哪个特别近。不不,凶手不会采用这么不保险的手法。萨特思韦特先生,请问巴宾顿把鸡尾酒放下了吗,还是一直拿在手里?”

“他将鸡尾酒放在了这张桌子上。”

“他放下之后,有人靠近过这张桌子吗?”

“没有。我是离他最近的人。我或许可以暗地里对他的杯子做手脚,但我发誓自己没这样做。”

萨特思韦特口气生硬,波洛赶忙道歉。

“不不,我不是在怀疑你,怎么可能!但我想对事实进行再三确认。化验显示,鸡尾酒中没有残留任何异样的物质;排除化验,根据现有条件看,似乎也不可能有东西放进去。两种方法推测出了同样的结论。然而,巴宾顿先生没有吃别的东西,也没有喝别的饮料,如果他是尼古丁中毒身亡,毒发会非常快。这表示什么?”

“什么也不表示,该死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

“不是的,我不这样认为。这表示,或许有一种非常可怕的情况,但我希望不是真的,也相信不会是真的。不,当然不会是真的。巴塞洛缪爵士的死亡证明了……然而……”

他皱起眉头,陷入沉思。其他人好奇地看着他。他抬起头来。

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,对吧?案发时巴宾顿太太不在梅尔福特庄园,因此她没有受到怀疑。”

“巴宾顿太太……但从来没人想过要怀疑到她头上。”

波洛宽和地笑了笑。

“没怀疑过吗?那还挺奇怪的。我马上就产生了这个想法,但也只是想过一瞬间。如果那位可怜的老先生不是被鸡尾酒毒死的,那他进屋之前几分钟肯定已经中毒了。如何下毒的呢?一粒胶囊?或许类似的东西吧,延缓吸收。但这样一来,谁能动手脚呢?只有妻子可以。谁又可能有动机,而外人却无从怀疑呢?还是妻子。”

“但他们非常恩爱,”蛋蛋心中燃起怒火,大声呵斥道,”你一点都不明白。”

波洛对她露出和蔼的微笑。

“我的确不明白。这一点很重要。你知道,但我却不知道,因此我可以不带任何先入为主的见解,不偏不倚地看待所有线索。我还要告诉你,小姐,在我以往的生涯中,我遇到过五起杀妻的案件,这些丈夫都深爱妻子,还有二十二起丈夫被妻子杀害的案件,而这些妻子也是深爱丈夫的。女人啊,她们显然在外人面前更善于伪装。”

“你太可怕了,”蛋蛋说,”我知道巴宾顿一家不是那样的人。这种猜测真是……真是令人厌恶!”

“小姐,凶杀才令人厌恶。”波洛说。他的口气突然强硬起来。

接着,他又放软声调,继续道:

“虽然我眼里只有事实,但我也认为,巴宾顿太太没有这样做。她当时没在梅尔福特庄园,不是她。正如查尔斯爵士说过的,两起案件都在场的人才有嫌疑,凶手在你们那份七人名单之中。”

屋里一阵沉默。

“你建议我们接下来做什么?”萨特思韦特问道。

“你们应该已经有计划了吧?”波洛说。

查尔斯爵士清了清嗓子。

“唯一可行的应该是排除法。”他说,”我的想法是,将名单上的每个人都视为有罪,反证他们无罪。我是说,我们自己得先认为此人和斯蒂芬·巴宾顿之间有某种联系,并全力找出这个联系。如果我们发现二人之间毫无纠葛,就继续调查下一个人。”

“思路不错。”波洛赞同道,”方法呢?”

“我们暂时还没有讨论。希望你能提出一些建议,波洛先生。或许你自己……”

波洛举起一只手。

“朋友,别让我主动做任何事。我向来认为,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就是动脑。这应该叫作旁观监控吧,我想。请让我保持这种状态。你们可以继续自己的调查,查尔斯爵士引领得非常出色……”

“那我呢?”萨特思韦特暗自想道,”这些演员啊!总是在聚光灯下扮演主角!”

“或许你们会时不时地需要所谓的顾问意见。我,就是顾问。”

他微笑着转向蛋蛋。

“你觉得这样合理吗,小姐?”

“非常棒,”蛋蛋说,”你的经验一定会非常有用的。”

蛋蛋看起来松了一口气。她瞥了一眼手表,发出一声惊呼。

“我得回家了。妈妈会担心死的。”

“我开车送你回去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

他们双双走了出去。

第五章 分工

“看到没,鱼上钩了。”赫尔克里·波洛说。

萨特思韦特目送那两人出门,一直盯着二人身后关上的房门。他收回目光,转向波洛,吓了一跳。波洛正微笑着,脸上带有一丝戏谑之意。

“是啊,是啊,不用否认。那天在蒙特卡洛,你故意向我放出了诱饵。不是这样吗?你给我看了报纸上的那篇文章,希望它能勾起我的兴趣,让我也参与这件事。”

“的确是。”萨特思韦特承认道,”但我当时以为自己失败了。”

“不不,你没有失败。朋友,你对人性的判断非常精准。我正觉得无聊至极,用当时咱们身边玩耍的那个孩子的话说,我’没事做’。你来得正是时候,我正处在那种心理状态。说到这个,多少罪案也取决于心理状态啊。罪案和心理活动总是相伴相生。言归正传,这起案件手法精妙,很有意思,让我非常困惑。”

“是哪起呢,第一起还是第二起?”

“只有一起案件。你所谓第一起和第二起,只是同一起案件的两部分。第二部分很简单,无论是动机还是方法—-“

萨特思韦特打断他的话。

“两次谋杀的作案手法应该都有同样的难度。酒里都没验出毒,每个人都吃了食物。”

“不对,两次手法很不同。在第一起凶案中,似乎没人有办法给斯蒂芬·巴宾顿下毒。查尔斯爵士如果有意,可以毒死他的其中一位客人,却无法针对性地给哪位下毒。坦普尔或许可以偷偷把什么东西倒进托盘上的最后一杯酒里,但巴宾顿喝的不是最后一杯。不,谋杀巴宾顿几无可能,而且我依然觉得这也许的确不是谋杀,他仅仅是正常死亡……不过,我们不久之后就会知道答案。第二起凶案则不同,任何在场的客人,或者管家、客厅女仆,都可以给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下毒,轻而易举。”

“我想不通—-“萨特思韦特开口。

波洛打断他,继续说道:

“稍后我会做个小实验,向你证明这一点。咱们继续说下一点,这也是最关键的一点—-我绝对不能成为扫兴的人,这十分重要。你懂的,而且我知道你会懂的,因为你有一颗敏感多情的心。”

“你是说—-“笑容逐渐爬上萨特思韦特的脸。

“查尔斯爵士必须扮演最主要的角色!他习惯如此。而且,某个人也希望他成为中心。我说的不对吗?我参与调查这起案件,就已经让小姐十分不快了。”

“波洛先生,你完全就是所谓’领悟力很强’的人。”

“啊,这个嘛,显而易见!我是个容易受打动的人,希望能促成一段良缘,而不是阻碍它发展。朋友,为了查尔斯·卡特莱特的荣耀,咱们两个必须通力合作。难道不是这样吗?等案子一结束—-“

“‘如果’—-“萨特思韦特保守地说。

“‘等案子一结束!’我不允许自己失败。”

“从来没有失败过?”萨特思韦特探问道。

“有那么几次,”波洛不肯低头,”在某个短暂的时期内,我是你所谓’领悟力很差’的人。我发现真相的速度没有那么快。”

“但你完全没有失败过吗?”

萨特思韦特之所以追根究底,纯粹是出于好奇。他想知道……

“好吧,”波洛说,”就一次。很久以前,在比利时。我们别说这个了……”

萨特思韦特的好奇心(和恶趣味)得到了满足,于是顺着台阶改变了话题。

“就这样吧。你刚刚说,等案子一结束—-“

“查尔斯爵士会结束这个案子的。这是关键。我只要从旁扮演好助力者的角色,”他摊开双手,”时不时这里那里点拨两句,两句就好,只给提示,绝不多言。我不求声名加冕,我已经功成名就了。”

萨特思韦特饶有兴味地分析他这个人。这个小个子男人无知且狂妄,无比自大,让他暗暗发笑。但是,他却不会妄下断言,认为这个男人仅仅是自吹自擂。英国人通常对自己做得好的事很是谦虚,有时对自己做得差的事反而很得意,但拉丁人[1] 往往对自己的能力展现出更真实的欣赏之情。若是他很聪明,他便没有理由掩盖这一点。

“我想知道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我十分好奇,你自己又希望从这件事中得到什么呢?你追我赶的刺激感?”

波洛摇摇头。

“不,不,不是那个。的确不错,我像猎犬一样,嗅到踪迹后便兴奋不已,而一旦发现踪迹,就无法自拔,一心只想找出猎物。但事实不仅如此……我还有种,怎么说呢,有种追寻真相的激情。世上再没什么能像真相一样奇特、迷人又美丽……”

波洛语毕,二人一阵沉默。

接着,波洛拿起萨特思韦特小心抄写的七人名单,大声读出来。

“戴克斯太太,戴克斯船长,威尔斯小姐,萨特克里夫小姐,玛丽·利顿·戈尔夫人,利顿·戈尔小姐,奥利弗·曼德斯。”

“是啊,”他说,”真是引人深思,对不对?”

“有什么引人深思的?”

“名字出现的顺序。”

“我不觉得有什么可让人深思的。我们只是任意写下了这些名字,没什么特别的顺序。”

“没错。这份名单的第一个是戴克斯太太。我推想,你们认为她犯案的可能性最大。”

“不是可能性最大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而是不可能性最小。换个说法更好。”

“还有一种说法,能表达得再好一些。或许你们最希望是她犯的案。”

萨特思韦特急忙想开口,却正对上波洛那灼灼的绿色目光,那目光中有些嘲弄,可并无恶意。萨特思韦特话到嘴边,又改了口。

“我想,波洛先生,你或许是对的。我们可能不自觉地有这种想法。”

“我想问你几个问题,萨特思韦特先生。”

“当然,当然可以。”萨特思韦特恳切地回答。

“从你告诉我的情况来看,查尔斯爵士和利顿·戈尔小姐是一同去拜访巴宾顿太太,并与她面谈的。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你没有跟他们一起去?”

“没有。三个人就太多了。”

波洛微微一笑。

“那么,或许你的意向也让你走到别处。你’另有贵干’。你去哪儿了,萨特思韦特先生?”

“我去同玛丽·利顿·戈尔夫人喝茶了。”萨特思韦特语气生硬。

“你们聊了些什么?”

“她人很好,向我倾吐了一些她早年婚姻生涯的磨难。”

他复述了玛丽夫人所讲的主要内容,波洛同情地点着头。

“生活确实如此。一个单纯的年轻姑娘嫁给了一个负心汉,却不听任何人的劝告。不过,你们没有谈起别的吗,比如奥利弗·曼德斯先生?”

“事实上,我们谈到了。”

“那么你对他又了解了……多少?”

萨特思韦特重复了玛丽夫人的话。接着,他说:

“你为什么觉得我们会谈到他?”

“因为你去那儿就是为了这个。哦,是的,你不用辩解。你也许希望戴克斯太太或者她的丈夫是凶手,但你认为小曼德斯才是真凶。”

他又打断了萨特思韦特的抗辩。

“是的,就是这样,你本性并不张扬。你有自己的想法,却不喜欢同别人分享。我理解你。我自己也是这样……”

“怀疑他是凶手很荒谬,我并不怀疑他。不过,我就是想再深入了解他一些。”

“这就是我说的意思。他是你本能的选择。我自己也对那个小伙子很感兴趣。那天晚上在这里参加聚会时,我就对他产生了兴趣,因为我看见—-“

“你看见了什么?”萨特思韦特急切地问。

“我看见,至少两个人,或许不止,当晚是在故意表演给别人看。一位是查尔斯爵士,”波洛微微一笑,”他扮演了一位海军军官,我说得对吧?那无可厚非。伟大的演员不会在离开舞台后就停止表演。但是,小曼德斯也在表演。他扮演的是一个无聊烦闷、厌倦世事的年轻人,但在生活中,他既不无聊烦闷,也不厌倦世事,而是非常活跃开朗。因此,朋友,我注意到了他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我一直对他很好奇?”

“很多小细节。那晚他因为一场意外临时来到梅尔福特庄园,你对这场意外表现得很感兴趣。你没有跟查尔斯爵士和利顿·戈尔小姐一同去拜访巴宾顿太太。为什么呢?因为你想沿着自己的一些思路去调查,不希望被人察觉。你去玛丽夫人那里,想要打听某个人的情况。是谁呢?只能是本地的某个人。那就是奥利弗·曼德斯。还有,最突出的表现是,你将他的名字放在名单的末尾。在你心中,谁的嫌疑最小呢?玛丽夫人和蛋蛋小姐。但是,你把他的名字放在那两人的后面,因为他是你掩藏在内心深处的疑犯,你想把他留给自己调查。”

“我的天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我真是这种人吗?”

“一丝不差。你的判断很精准,观察细致入微,而且喜欢将结论隐藏起来,不予人知。你对人们的看法,是你自己的私人收藏;你不会将藏品公之于众,让大家都来欣赏。”

“我相信确实如此。”萨特思韦特开口道。但还未等他继续,查尔斯爵士回来了。

演员走进房间,步伐欢快,充满活力。

“哦—-!”他说,”今天晚上风真大。”

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和苏打水。

萨特思韦特和波洛都表示不需要。

“那么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咱们给接下来的行动做个计划吧。萨特思韦特,那份名单在哪里?啊,谢谢。波洛先生,我们现在需要顾问的建议,请吧。我们的基础调查工作应该如何分工?”

“你有什么想法吗,查尔斯爵士?”

“嗯,我们可以把名单上这些人分派给大家,分工合作,对吧?首先是戴克斯太太。蛋蛋似乎很愿意负责调查她。蛋蛋好像认为,像戴克斯太太这样精心打扮出席聚会的人,如果只由男性负责调查她,必定无法做到不偏不倚。最好是从专业的角度去接近她。如果可行,我和萨特思韦特也会从另一个角度去调查。然后是戴克斯先生。我认识他的几个赛马朋友,可以从这方面做些调查。接下来是安吉拉·萨特克里夫。”

“那似乎也应该由你来负责,卡特莱特。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你跟她很熟,不是吗?”

“没错,所以我更愿意其他人去负责她……第一,”他遗憾地微笑着,”别人会指责我没有全力调查;第二,嗯,她是我的朋友,你们懂吧?”

“情理之中,情理之中,你自然是感到很难办。完全理解。体贴的萨特思韦特先生会替你负责她。”

“玛丽夫人和蛋蛋,她们两个当然不算。小曼德斯呢?托里出事当晚,他的出现是个意外。不过,我还是认为他有嫌疑。”

“萨特思韦特会负责小曼德斯。”波洛说,”但我想,你漏掉了名单上的一个人,查尔斯爵士。你略过了穆丽尔·威尔斯小姐。”

“对了,是的。既然萨特思韦特负责曼德斯,就由我来负责威尔斯小姐吧。这样可以了吧?波洛先生,有什么建议吗?”

“不,不,我想没有。我很想听听你们的调查结果。”

“当然,这不用说。我还有个想法:如果我们能获得这些人的相片,就能在吉尔林的调查中用上。”

“非常好。”波洛赞同道,”有件事,啊,对了,你的朋友巴塞洛缪爵士不喝鸡尾酒,却喝波尔多红酒,是吗?”

“是的,他非常爱喝波尔多。”

“我很奇怪,他居然没喝出什么异常的味道。纯尼古丁的味道辛辣刺鼻,非常难喝。”

“你们得记住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红酒里可能一点尼古丁都没有。杯子里的东西被送去检验了,记得吗?”

“啊,是的,我犯傻了。不过,无论方法如何,尼古丁的味道确实难以入口。”

“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有什么要紧。”查尔斯爵士缓缓开口,”托里今年春天患了严重的流感,之后他的味觉和嗅觉就不太灵敏了。”

“啊,这样。”波洛若有所思地说,”也许可以解释我的疑惑。这让事情变得简单很多。”

查尔斯爵士走到窗边,看了看外面。

“外面还在刮大风。波洛先生,我派人去取你的行李吧。对充满激情的艺术家来说,玫瑰皇冠旅店的确不错,但我想你应该更愿意住在卫生条件好些的地方,还需要一张舒服的床。”

“你真是太周到了,查尔斯爵士。”

“客气。我这就去安排。”

他离开了房间。

波洛看向萨特思韦特。

“我想提个建议。”

“什么?”

波洛探出身子,低声说:

“问问小曼德斯,他为什么伪造了一场意外。告诉他,警察盯上他了,看他怎么回答。”

[1] 拉丁人:原指古意大利中部拉丁姆地区的古代民族,现在泛指受拉丁语和罗马文化影响较深的操印欧语系-罗曼语族的民族,包括意大利人、法兰西人、西班牙人等。此处暗指波洛,其母语为法语。

第六章 辛西娅·戴克斯

黄琥珀公司的店面布置得清新纯净。店里的墙面是米白色,厚厚的绒毛地毯浅得近乎白色,整体的装饰都是如此;镀铬饰物四处闪闪发亮;一幅巨型画作挂在墙上,上面画着亮蓝色和鲜黄色的几何图案。这间屋子由西德尼·桑德福德先生设计,他是时下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设计师。

蛋蛋·利顿·戈尔坐在一把外形现代时尚的扶手椅上,让人隐约想到牙科病人的椅子。她正看着一群精致时髦、身段婀娜的年轻女模特在她面前走来走去,每个人都长着一张了无生气的美丽脸庞。蛋蛋全力表现出一副五六十英镑买件裙子只是小菜一碟的样子。

戴克斯太太与往常一样拿腔作调,(用蛋蛋的话说)正故意卖弄着。

“喏,你喜欢这个吗?这些肩饰很有意思,对吧?腰线也很明显。不过,我不应该用朱红色,应该用最近流行的颜色,西班牙红,非常具有穿透力,有点像芥末黄,又掺杂了些辣椒红。你觉得酒红色如何?很可笑,是不是?惹人注目又滑稽怪异。现在的衣服,千万不能太严肃正式。”

“这很难选。”蛋蛋说,”你瞧,”她变得自信满满,”我以前从来买不起什么像样的衣服,我们一直过得很拮据。我记得,你那晚在鸦巢真是艳光四射,我当时就想,’我现在手头有些钱了,就应该去找戴克斯太太,请她给我一些建议。’那晚我对你心生许多钦佩羡慕。”

“亲爱的,你真是太会说话了。我很喜欢给年轻姑娘打扮。女孩子不应该看起来很青涩,这点很重要,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。”

“你可一点不青涩,”蛋蛋毫不领情,暗自想道,”完全熟过头了。”

“你很有个性,”戴克斯太太继续道,”所以不能穿得太普通。你的衣着要简约又具有穿透力,刚刚好能让人注意到你,又不能太夸张,明白吗?想要几件衣服吗?”

“我想要四件晚宴礼服,还有几件常服,再来一两身运动装什么的。”

戴克斯太太本就甜美亲切,这下变得更殷勤了。幸亏她不知道,此时蛋蛋的账户余额仅有十五英镑又十二先令,她得用这笔钱撑到十二月份。

蛋蛋面前又渐次走过几位穿着礼服的姑娘。在谈衣服的间歇,蛋蛋随口提起其他事情。

“那之后你应该没再去过鸦巢吧?”她说。

“没有。亲爱的,我不会去了。那里太让人不舒服了。而且,我一直都觉得康沃尔那里过于演员气了……我简直受不了演员。他们的身材都很奇怪。”

“这件事非常让人震惊,是吧?”蛋蛋说,”而且,老巴宾顿先生广受爱戴。”

“我猜,他应该算得上是一代人的典型形象。”戴克斯太太说。

“你以前在哪里见过他吗?”

“那位老先生?我见过吗?我不记得了。”

“我记得他好像说见过。”蛋蛋说,”不过,不是在康沃尔见的,应该是在一个叫吉尔林的地方。”

“是吗?”戴克斯太太的眼神有些茫然,”不,玛赛尔,我想要的是小小丑闻的感觉—-那个叫詹妮的模特,之后是穿蓝色的帕图[1] 。”

“巴塞洛缪爵士被害,中毒身亡,是不是引起很大轰动?”蛋蛋说。

“亲爱的,这事真是太有魔力了!我从中获利不少。各种烦人的女人出于猎奇心理,都到我这儿来跟我订礼服。喏,这个叫帕图的模特身上的衣服很适合你。瞧瞧,这没用又夸张的荷叶边给整件衣服增色不少。散发青春活力,不会拖沓老气。没错,可怜的巴塞洛缪爵士死了,对我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。我或许有一丝渺茫的机会可以杀了他。我主动迎合了这种猜想。身材滚圆的女人来我店里,毫不掩饰地瞪眼看我。太有魔力了。而且,你瞧—-“

然而,一位重要的美国客人出现,打断了她的话。显然,那位客人极受重视。

美国人向他们交代了一大堆要求,听上去像是一笔大单子。趁此机会,蛋蛋告诉接手自己的年轻姑娘,她会再考虑一下,以后决定买哪些衣服,然后悄悄离开店里。

蛋蛋走上布鲁顿街,瞧了一眼手表。差二十分钟一点。要不了多久,她就可以实施自己的第二个计划了。

她继续走到伯克利广场,又慢慢走回来。到了一点钟,她把脸贴上一扇橱窗,里面展示着中国艺术品。

多丽丝·辛姆斯小姐快步走上布鲁顿街,转身往伯克利广场的方向走去。还没走到广场,她身边响起了一个声音。

“不好意思,”蛋蛋说,”可以占用你一分钟吗?”

女孩惊讶地转过身。

“你是黄琥珀公司的一名模特,对吧?我今天上午看到你的。请见谅,不过我觉得你的身材很好,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身材。”

多丽丝·辛姆斯对这话并不恼怒,只是有些迷惑不解。

“你真是太好了,非常感谢你,小姐。”她说。

“你看起来也非常好,”蛋蛋说,”所以,我才想请你帮个忙。我能否邀请你到伯克利或者丽思酒店,和我一起用个午餐,我把事情详细告诉你?”

多丽丝·辛姆斯略作迟疑,同意了。她心存好奇,而且也愿意吃些好的。

二人在饭店就座,点好菜后,蛋蛋就开始解释。

“我希望你能保密,不告诉任何人。”她说,”我手上的工作,就是描述女性的各种职业,把它们都记录下来。我希望你能跟我好好讲讲服装制作行业的方方面面。”

多丽丝看起来有些失望,但她还是欣然同意,坦诚地说出自己工作的上班时长、薪酬水平、工作利弊等。蛋蛋将细节都记在一个小笔记本上。

“真是太感谢你了。”她说,”我毫无专业知识,这些内容都是第一次接触。我生活得很拮据,这次采访记录工作能帮我很大忙。”

她又表现出一副交心的样子继续说:

“要走进黄琥珀的店里,我真得鼓起十足的勇气,假装自己能买得起你们展示的许多衣服。说真的,我只有几英镑可以买衣服,还得撑到圣诞节。戴克斯太太要是知道了,估计得大为光火。”

多丽丝咯咯笑起来。

“我估计她会的。”

“我当时表现得还可以吧?”蛋蛋问道,”我看着像有钱人吧?”

“你表现得非常好,利顿·戈尔小姐。夫人以为你要买很多东西呢。”

“恐怕她要失望了。”蛋蛋说。

多丽丝又笑起来。这顿午餐很合她的胃口,她也很喜欢蛋蛋这个人。”她或许是个社交场上的姑娘,”她暗自想道,”但她并不摆架子,反而非常亲切自然。”

二人之间的氛围愉悦融洽起来,随后蛋蛋便毫无困难地把话题引向对方的雇主,多丽丝也开始侃侃而谈。

“我一直觉得,”蛋蛋说,”戴克斯太太像是个可怕的女人。是这样吗?”

“我们都不喜欢她,利顿·戈尔小姐。事实如此。当然,她还是很聪明的,很有生意头脑,不像有的社交场上的女士,做起制衣生意,结果朋友们只拿衣服不给钱,最后都赔光了。夫人铁石心肠,不谈感情—-不过,我认为她确实漂亮,而且品位不错。她眼光独到,善于给人们搭配适合他们的风格。”

“她应该能赚很多钱吧?”

多丽丝眼里闪现一丝了然于胸的奇怪神情。

“这件事轮不上我说什么,我也不该多嘴。”

“没错。”蛋蛋说,”接着说。”

“但是,如果你非要问我的话—-公司现在濒临破产。有个犹太先生来见过夫人,此外还有一两件事,我认为,她一直靠贷款维持公司运转,指望公司哪天能起死回生。我还认为,她已经深深陷入困境了。利顿·戈尔小姐,我不骗你,她有时样子很憔悴。非常绝望又急切。不知道她卸妆之后是什么样子。我觉得她晚上肯定睡不着觉。”

“她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
“是个怪人。要我说,不是什么好人。我们不怎么能见到他。虽然别的姑娘不同意我的观点,但我认为,她还是非常爱她丈夫的。自然,有一些不好的传言满天飞—-“

“比如?”蛋蛋问。

“哎,我不喜欢嚼舌根。从来不是那种人。”

“当然。继续,你刚才说……?”

“哦,姑娘们聊过很多闲话。有个年轻人,人傻钱多。不完全是那种蠢笨,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,而是介于两者之间。夫人跟他走得很近,把所有赌注都放在他身上了。他或许可以帮她脱离困境,因为他足够傻,什么事都能做出来。但是,他后来遵照别人的叮嘱,出海去了,非常突然。”

“遵照谁的叮嘱—-医生的吗?”

“是的,哈利街上的某个人。我现在认为,他就是那个在约克郡被害身亡的医生,他们说他是被人下毒了。”

“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?”

“就是他。夫人出席了那场家庭宴会。我们这些姑娘私下里讨论,只是开玩笑胡乱说,嗯,夫人可能杀害了他,为了报复!当然,只是随口说着玩的……”

“自然是的。”蛋蛋说,”女孩子们瞎说八道。我很理解。你知道吗,戴克斯太太完全是我心中杀人凶手的样子,铁石心肠,冷酷无情。”

“她心肠真的很硬,而且脾气非常不好!她发火的时候,我们都不敢接近她。他们说,她丈夫很怕她,这也难怪。”

“你们听她提起过一个叫巴宾顿的人吗,或者肯特郡一个叫吉尔林的地方?”

“老实说,我现在想不起来自己听到过。”

多丽丝看了一眼手表,发出一声惊呼。

“哦,天哪,我得赶紧走了。我要迟到了。”

“再见,非常感谢你受邀过来。”

“非常荣幸。再见,利顿·戈尔小姐,希望文章面世后能获得成功。我很期待。”

“你的期待要落空了,姑娘。”蛋蛋暗想,一边要来账单。

随后,她一笔勾掉刚才为所谓文章做的假速记,在小本子上写道:

“辛西娅·戴克斯。可能身陷财务困境。他人描述’脾气非常不好’。传言与年轻(有钱)男性关系暧昧,男人后来遵照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的医嘱,出海航行。提到吉尔林,或巴宾顿认识她,都没有特别反应。”

“有价值的信息不多呀。”蛋蛋自语道,”有杀害巴塞洛缪爵士的可能动机,但非常单薄。波洛先生或许能从中得出什么结论。我看不出什么。”

[1] 此处戴克斯太太在和女孩们谈论衣服。

第七章 戴克斯船长蛋蛋

全天的行动计划还没结束。她下一站要去圣约翰公寓,戴克斯夫妇在那儿有间房子。圣约翰是一栋新建的公寓,楼里的房子价格昂贵。楼上是精致华美的花窗,公寓里还有穿着华丽制服的门房服务生,像外国将军似的。

蛋蛋没有走进大楼,而是在街对面游荡徘徊。就这样过了一小时,她觉得自己肯定走了好几英里了。已经五点半了。

一辆出租车开到楼前,戴克斯船长从车上下来。蛋蛋缓了三分钟,然后穿过马路,走进大楼。

她按了按三号的门铃。戴克斯亲自开的门,他还在脱外套。

“哦,”蛋蛋说,”你好。还记得我吧?咱们在康沃尔见过,还在约克郡见过。”

“当然,当然。两次凶杀案咱们都在场,对吧?请进,利顿·戈尔小姐。”

“我想见见你太太。她在家吗?”

“她在布鲁顿街那边,她的制衣店在那边。”

“我知道,我今天去那里了。我以为她现在应该已经回来了,而且或许不会介意我来这里,不过,嗯,我想我肯定多有叨扰……”

蛋蛋故作迟疑。

弗雷迪·戴克斯暗想:

“好看的小妞,不,真他妈是个漂亮姑娘。”

说出口的话却是:

“辛西娅六点以后才会回来。我刚从纽伯里[1] 回来,今天运气太差,就早点走了。去七十二俱乐部喝一杯吗?”

蛋蛋欣然同意。不过,她深深怀疑戴克斯已经喝了很多酒,不应该再喝了。

他们来到七十二俱乐部地下,灯光昏暗。蛋蛋坐下,小口喝着马蒂尼,说:”这里挺有意思,我从没来过。”

弗雷迪·戴克斯迁就宠溺地笑了笑。他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,或许比不上他喜欢的其他一些东西,但还是很喜欢。

“真让人心烦不安,是吧?”他说,”我是指在约克郡的时候。一位医生,却被下毒杀害了,不免引人发笑—-你明白我的意思吧,事情正好反过来了。一般来说,医生才是给别人下毒的人。”

他对自己的言论哈哈大笑起来,又点了一杯红杜松子酒。

“真是聪明机智,”蛋蛋说,”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点。”

“只是开个玩笑。”弗雷迪·戴克斯说。

“真奇怪呀,”蛋蛋说,”咱们碰见的时候,每次都有人死掉。”

“是有点。”戴克斯船长也同意道,”你说的是那个老牧师吗,在那个谁,那个演员家里?”

“对。他就那么突然死了,真是蹊跷。”

“烦死人了。”戴克斯说,”到处都有人暴毙,让人有点胆战心惊的。你懂的,你会觉得’下次该轮到我了’,浑身发冷。”

“你以前认识巴宾顿先生吗?在吉尔林。”

“没听过这个地方。不,我也从没见过那位老兄。有意思的是,他跟老斯特里兰奇暴毙的方式一模一样。这有点奇怪。不会也是被干掉的吧?”

“嗯,你是怎么想的呢?”

戴克斯摇摇头。

“应该不会。”他坚决地说,”没人会杀害牧师。医生就不一样了。”

“是啊。”蛋蛋说,”医生是不一样。”

“当然不一样,显而易见。医生都是好管事的恶魔。”他有些含混地说,接着探身向前,”就是不肯让人安生。明白吗?”

“不明白。”蛋蛋说。

“他们随意玩弄别人的生命,手上的权力太大了。不该让他们有这么大权力。”

“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
“亲爱的姑娘,我就跟你直说吧。我的意思是,把一个家伙关起来,扔进地狱。天哪,他们真的很残忍。把人关起来,不让他碰那些东西。不管你怎么乞求,他们就是不给你。你怎样水深火热,他们都毫不在意。这就是你的医生。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了,而且我也知道,就是这么回事。”

他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,微缩的瞳孔透过她盯着远方。

“告诉你,那就是地狱,地狱。他们还美其名曰治疗!假装自己在做什么高尚的事情。混蛋!”

“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是不是……?”蛋蛋小心翼翼地开口道。

他马上接过蛋蛋的话头。

“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。爵士个鬼。我倒想知道,他那宝贝疗养院里都在干什么龌龊事。神经病人。他们口口声声这么说。你进去就出不来了。他们还说,你已经无法自主控制意愿了。自主意愿!就因为你犯瘾发病的时候,他们把你控制住。”

他浑身发抖,嘴角突然耷拉下来。

“我控制不住了,”他抱歉地说,”控制不住。”他叫来服务员,劝蛋蛋再来一杯。蛋蛋拒绝了,于是他给自己又点了杯酒。

“好多了。”他一口喝干,”我恢复精神了。神经崩溃真让人糟心。千万不能让辛西娅生气。她不让我说。”他点了一两下头,”把这些事情告诉警察没有意义,”他说,”他们会认为是我把老斯特里兰奇干掉的。嗯?你发现了吧,肯定是有人把他干掉了。咱们中间的一个杀了他。有点意思。是谁呢?这是个问题。”

“也许你知道是谁。”蛋蛋说。

“为什么这样说?我怎么会知道?”

他恼火地看着蛋蛋,露出怀疑的神情。

“跟你说吧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我才不要接受他那该死的’治疗’。无论辛西娅说什么,我都不要接受治疗。他在谋划什么,他们两个,但他们骗不到我。”

他直起身来。

“我是个坚强的男人,利顿·戈尔小姐。”

“我相信。”蛋蛋说,”能和我说说,关于疗养院里的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,你都知道些什么?”

“拉什布里奇?拉什布里奇?老斯特里兰奇说过她的一些事情。是什么来着?想不起来了。”

他叹了口气,摇摇头。

“就是这样,记性差了。我还有敌人,很多敌人。他们现在可能正监视我呢。”

他不安地左顾右盼,然后从桌子上方探过身子,靠近蛋蛋。

“那天,那个女人在我房间里做什么?”

“什么女人?”

“那个兔子脸的女人。写剧本的。就在第二天,他死后第二天早上。我刚吃完早饭上来。她从我房里出来,从走廊尽头附着一层绒呢的门出去了,进到仆人的活动区。很不寻常,对吧?她为什么要进我房间?她想找什么?她究竟在四处打探什么?跟她有什么关系?”他又悄悄凑近些,”还是说,你觉得辛西娅说得对?”

“戴克斯太太说什么了?”

“说这是我想象的。说我’出现了幻觉’。”他没把握地笑起来,”我的确时不时地有幻觉,会看到粉色老鼠、蛇等这些东西。但是,瞧见一个女人不同……我确实看见她了。那女人很奇怪。眼神让人讨厌。能直接看穿你。”

他靠回软软的椅背,好像要睡着了。

蛋蛋站起来。

“我得走了。非常感谢你,戴克斯船长。”

“不用谢。我的荣幸。非常荣幸……”

他的声音降下去。

“他昏过去之前我得赶紧走。”蛋蛋想道。

她逃离七十二俱乐部的缭绕雾气,重新来到凉爽清新的傍晚空气中。

女仆贝阿特丽丝曾说,威尔斯小姐四处窥探。这个说法又从弗雷迪·戴克斯之口说出。威尔斯小姐究竟在找什么?她又找到了什么?威尔斯小姐是不是知道什么事情?

这一团乱麻中,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有什么秘密?弗雷迪·戴克斯是不是暗中对他又怕又恨?

很有可能。

然而,虽有万般头绪,在巴宾顿的案子上,凶手却没有显露出丝毫嫌疑。

“若是最终发现他不是被谋杀的,就太奇怪了。”蛋蛋自语道。

这时,她突然呼吸急促起来。就在几英尺外,她瞥到一个报纸标题:

“康沃尔郡开棺验尸—-检验结果”

她急忙掏出一枚硬币,抓走一份报纸,结果撞到了另一位也在买报纸的女士。蛋蛋赶忙道歉,却发现是查尔斯爵士的秘书,那位雷厉风行的米尔雷小姐。

二人肩并肩站着,都在找手上的最新消息。啊,就在那里。

“康沃尔郡开棺验尸结果”

标题的字眼跳到蛋蛋眼前。器官的化验分析……尼古丁……

“所以他就是被谋杀的。”蛋蛋说。

“哦,天哪。”米尔雷小姐说,”太可怕了……可怕……”

她情绪激动,粗犷的面容扭曲起来。蛋蛋惊讶地看着她。在蛋蛋眼中,米尔雷小姐向来是不近人情的。

“看到消息我很难过,”米尔雷小姐解释道,”毕竟我从生下来就认识他了。”

“巴宾顿先生吗?”

“没错。我妈妈住在吉尔林,他曾是那里的教区牧师。我当然会很难过。”

“哦,这是自然。”

“老实讲,”米尔雷小姐又说,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。”

在蛋蛋震惊的注视下,她的脸微微涨红。

“我要写信给巴宾顿太太。”她赶忙说道,”不过,这不太,嗯,不太……我不知道怎样做才比较妥帖。”

不知怎么,在蛋蛋听来,这个解释有些牵强。

[1] 纽伯里:位于英格兰伯克郡,以赛马场而闻名。

第八章 安吉拉·萨特克里夫”那么,你现在是朋友还是侦探?我得心里有数。”

萨特克里夫小姐忽闪着眼睛说,眼神里充满讥讽。她坐在一张高背椅上,灰色的头发打理成精致的发型,一条腿跷着。萨特思韦特不禁欣赏起她无可挑剔的着履美足和纤细脚踝。萨特克里夫小姐非常迷人,主要是因为她对多数事情都满不在乎。

“有必要吗?”萨特思韦特问。

“尊敬的先生,当然有必要。你来是因为法国人称赞我眼眸如水,要欣赏一下吗?还是说,你这个混账男人,只想打探凶案?”

“你还会不相信是前一个吗?”萨特思韦特微微欠身说。

“我会不相信,也确实不相信。”女演员兴致勃勃,”你是那种看上去温文尔雅,却浑身沾满血腥气的人。”

“不,不是的。”

“是的,是的。只有一件,我判断不好—-将我视为嫌疑人之一,到底是对我的侮辱,还是赞赏。总体上看,我觉得是赞赏。”

她稍稍歪着头,露出懒洋洋的笑容。这笑容能让人神魂颠倒,她从未失手。

萨特思韦特心里暗想:

“迷人的女人。”

表面上他却开口说:”尊敬的女士,我承认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之死引起了我很大兴趣。你或许知道,我以前掺和过这种事……”

他谦逊地顿了顿,可能期望萨特克里夫小姐表现出听说过的样子。结果,她只是问道:

“跟我说说,那个女孩说了什么吗?”

“哪个女孩,她说了什么?”

“叫利顿·戈尔的女孩。被查尔斯迷住了的女孩。查尔斯太卑鄙了—-他会主动勾引她的!那姑娘觉得康沃尔的和蔼老头也是被谋杀的。”

“你觉得呢?”

“嗯,那件事也是同样的情况……那个女孩非常聪明。告诉我吧,查尔斯是认真的吗?”

“我觉得,你对这件事的看法,比我的有价值得多。”萨特思韦特说。

“你太谨慎了,真是无聊。”萨特克里夫小姐叫道,”而我现在啊—-“她叹了口气,”就是太轻率了……”

她扫了萨特思韦特一眼。

“我很了解查尔斯。我很了解男人。在我看来,一切迹象都显示他想要安定下来。他周身散发着美德的光芒。在有生之年,他会主动递送餐盘,还要建立家庭—-这是我的观点。男人一旦想安定下来,就会变得格外无趣,失掉所有魅力。”

“我一直很纳闷,查尔斯爵士为什么从未结婚。”萨特思韦特说。

“亲爱的,他从没表现得想要结婚。他不是居家过日子的类型。不过,他是一个充满魅力的男人……”她又叹了口气。她看向萨特思韦特,眼中散发些许光彩。”我和他曾经……哎,为什么要否认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呢?那段感情让人身心愉悦……而且,我们还是关系最好的朋友。我想,这就是为什么那个叫利顿·戈尔的孩子见到我时总是凶巴巴的。她怀疑我还爱着查尔斯。我有吗?或许吧。但不管怎么说,我还没有像很多朋友那样,撰写自己的回忆录,详细交代自己所有的情感经历。你知道,我如果写了,那女孩不会高兴的。她会备受打击。现在的女孩都受不住打击。她妈妈则完全不会受打击。你没法打击到一个可爱的典型维多利亚人。他们说得很少,却总是做最坏的打算……”

萨特思韦特说了句话,让自己颇为满意:

“你觉得蛋蛋·利顿·戈尔不信任你,这我同意。”

萨特克里夫小姐皱起眉头。

“我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特别嫉妒她……我们女人真是可恶如猫,对不对?挠啊抓啊,喵喵大叫,呼噜呼噜……”

她大笑起来。

“查尔斯为什么不亲自来盘问我?我想,是美好的回忆太多了吧。他肯定认为我是凶手……我是凶手吗,萨特思韦特先生?你现在怎么想?”

她站起身,伸出一只手。

“所有阿拉伯的香料都不能叫这只小手变得香一点—-“[1]

萨特克里夫小姐打断他的话。

“不,我不是麦克白夫人。喜剧才是我的菜。”

“而且缺乏动机。”萨特思韦特说。

“确实。我喜欢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,跟他是朋友。我没有理由除掉他。因为我们是朋友,所以我愿意主动配合,找出杀他的凶手。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,就跟我说。”

“萨特克里夫小姐,我想你应该没有看见或听见什么可能跟凶案有关系的事情吧?”

“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警察了。你知道,留宿的客人都是当晚才到,结果第一个晚上他就死了。”

“管家呢?”

“我没怎么注意到他。”

“客人们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?”

“没有。当然,那个男孩,他叫什么来着?曼德斯,非常意外地出现了。”

“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显得很意外吗?”

“是,我想是的。我们入座用餐之前,他还跟我说,这件事有点蹊跷。他管那叫’撞毁大门的新方法’,还说’只是撞毁的不是我的大门,而是我的墙’。”

“巴塞洛缪爵士兴致不错?”

“兴致高昂!”

“你跟警察提到的密道是怎么回事?”

“我想它应该是从藏书室通往外面。巴塞洛缪爵士答应让我看看—-不过,当然啦,后来这位可怜人死了。”

“怎么谈到这个话题的呢?”

“我们在聊他最近新购置的物件,一张胡桃木的古董写字台。我问它有没有暗格,我说自己非常喜欢暗格,这是我不与人说的小癖好。于是他就说:’不,就他所知,这张写字台没有暗格,不过他房子里有个密道。’”

“他有没有提到过自己的一位病人,名字叫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你知道肯特郡一个叫吉尔林的地方吗?”

“吉尔林?吉尔林。没有,我没听过。怎么了?”

“嗯,你以前认识巴宾顿先生的,对吧?”

“谁是巴宾顿先生?”

“在鸦巢去世,或者说被害的人。”

“哦,那位牧师。我已经忘记他的名字了。不,我之前从没见过他。谁跟你说我认识他?”

“知道这件事的人。”萨特思韦特随口回答。

萨特克里夫小姐看起来有点想笑。

“亲爱的老兄,他们是认为我跟他有情感纠葛吗?会吏总[2] 有时很不规矩,是吗?所以,教区牧师也未尝不可。那个人穷困潦倒,是不是?但是,我必须澄清这位可怜人的记忆。我以前从未见过他。”

这句话出口,萨特思韦特便不得不罢休了。

[1] 该句为莎士比亚悲剧《麦克白》中,麦克白夫人所说的话。悲剧《麦克白》讲述了原本功勋卓著的将军麦克白,如何一步步变得冷酷恶毒,登上王位,最终又被推翻的故事。剧中麦克白夫人是深爱丈夫却又残忍毒辣的角色,她的引诱教唆促使了麦克白的堕落。

[2] 会吏总:(英国国教中)地位仅次于主教的牧师,职责是协助主教监督其他牧师。

第九章 穆丽尔·威尔斯杜丁区的上卡斯卡特路五号,似乎与讽刺剧作家的身份十分不相称。查尔斯爵士被请进屋子,看到墙壁都是暗淡的浅棕色,顶部是一圈金链花装饰。窗帘是玫瑰色的天鹅绒,屋里摆着很多照片和瓷器小狗,电话被一位女士用荷叶裙娇羞地掩藏起来,周围还有很多小桌子,以及看起来很可疑的铜器,是从远东经伯明翰运来的。

威尔斯小姐悄无声息地走进来,查尔斯爵士没有听见动静。他正在端详躺在沙发上的一只丑角娃娃,它身体瘦长,显得很滑稽。威尔斯小姐尖细的声音响起:”你好,查尔斯爵士。非常荣幸。”听到她说话,查尔斯爵士转过身。

威尔斯小姐穿着质地柔软的连身裤,衣服包裹着她瘦削的身体,显得有气无力的样子。她的长筒袜有些皱巴巴的,脚下穿着一双厚底漆皮便鞋。

查尔斯爵士与她握了握手,接过一支烟,坐在沙发上的丑角娃娃旁。威尔斯小姐坐在他对面。窗外的光线照射进来,洒在她的夹鼻眼镜上,闪着细碎的光。

“没想到你会到这儿来找我。”威尔斯小姐说,”我妈妈肯定会特别兴奋。她热爱戏剧,特别是浪漫爱情那种。你曾经在一出戏剧里饰演一位大学里的王子,她经常提起那部剧。她一般去看午后的日场演出,还会吃些巧克力—-她就是那种人。她确实喜欢。”

“很荣幸。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你不知道,被人记住有多美妙。公众的记忆太短暂了!”他感叹道。

“她见到你会激动死的。”威尔斯小姐说,”萨特克里夫小姐那天过来,妈妈见到她就很激动。”

“安吉拉来过?”

“是的。你知道,她要参演我的一部剧:《小狗大笑》。”

“当然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我看到消息了。剧名很有意思。”

“很高兴你这样认为。萨特克里夫小姐也很喜欢这个名字。它是种儿歌的现代变体—-一大堆无意义的话,嗨嗒嗒嘀嘀和盘子勺子私奔[1] 的那首。当然,剧中所有情节都围绕萨特克里夫小姐的角色展开,里面每个人都任由她摆布。这就是出处。”

查尔斯爵士说:

“挺好。现在的世界就像一首混乱不清的儿歌。小狗因为看到这种情景,便大笑起来,是吗?”这时,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:”显然,这个女人就是’小狗’。她旁观事态发展,大笑不已。”

光线从威尔斯小姐的眼镜上移开,查尔斯爵士看见她淡蓝色的眼睛在透过镜片凝视着他,眼神充满智慧。

“这个女人,”查尔斯爵士心想,”有种残忍的幽默感。”

他开口说道:

“你能猜到我来这里有什么事吗?”

威尔斯小姐狡黠地说:”哎,总不能仅仅是想瞧一瞧我这个可怜鬼。”

查尔斯爵士稍稍体会了一下,威尔斯小姐说的话和她的文字之间的差别。她的文字诙谐又嘲讽,说话时却透着狡黠。

“其实,是萨特思韦特启发了我。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他认为自己看人很准。”

“他很会看人。”威尔斯小姐说,”应该说,那是他的爱好。”

“他还坚定地认为,在梅尔福特庄园当晚,如果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,你肯定会注意到。”

“他这么说的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必须承认,我很感兴趣。”威尔斯小姐语速缓慢,”你瞧,我从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凶案。作家得收集所有素材,日后好用在作品里,是不是?”

“众所周知。”

“自然而然,”威尔斯小姐说,”我试着注意所有我能发现的情况。”

显然,这是贝阿特丽丝所言”四处窥探”的威尔斯小姐版本。

“所有关于客人的情况?”

“所有关于客人的情况。”

“那么,你又注意到些什么呢?”

夹鼻眼镜转向一侧。

“我并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,如果我有发现,自然就告诉警察了。”她又加了一句颇有道德感的话。

“但你注意到了什么。”

“我总会注意到什么。我控制不住,真有意思。”她咯咯笑起来。

“那么,你注意到了……什么?”

“哦,没什么……嗯,都是对你们而言没价值的事情,查尔斯爵士。只是些关于人的性格的小细节。我发现人们都是值得琢磨的对象。非常具有代表性,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。”

“对什么具有代表性?”

“对他们自己。哦,我解释不清。我总是不太会说话。”

她又咯咯笑起来。

“你的笔锋比你的舌头还要毒辣。”查尔斯爵士微笑着说。

“查尔斯爵士,你用’毒辣’这个词有点过分吧。”

“亲爱的威尔斯小姐,承认吧,你手里握笔的时候简直冷酷无情。”

“我觉得你很可怕,查尔斯爵士。是你对我冷酷无情。”

“我得从这没完没了的打趣里脱身。”查尔斯爵士暗想。于是他开口道:

“所以你没有发现什么确凿的线索吗,威尔斯小姐?”

“没有,都算不上。不过,只有一件事。我注意到了,本来应该告诉警察,但我忘记了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那个管家。他左手腕上有个草莓样的标记。他给我递上蔬菜的时候,我注意到的。我想这应该是那种能派上用场的线索。”

“我得说这条线索十分有价值。警方在竭力寻找那个叫埃利斯的男人的踪迹。威尔斯小姐,你真是一位卓越的女性。仆人和客人们都没提过这个标记。”

“大多数人都不怎么好好用眼看,对吧?”威尔斯小姐说。

“标记具体是在哪个位置,有多大?”

“你可以伸出自己的手腕……”查尔斯爵士依言伸出胳膊。”谢谢。就在这里。”威尔斯小姐准确地指出了标记的位置。”它的尺寸嘛,大约是六便士那么大,形状有点像澳大利亚。”

“谢谢,描述得非常清楚。”查尔斯爵士说着,收回自己的手,将袖口拉下来。

“你觉得我应该写信告诉警察吗?”

“当然。这对追踪那个男人会有很大帮助。哎呀,”查尔斯爵士情绪有些激动地继续道,”侦探小说里,坏人身上总有些识别身份的标记。我以为现实生活中能有点这种近似条件会很难呢。”

“小说里通常是疤痕。”威尔斯小姐若有所思地说。

“胎记也不错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

他看起来心满意足,像个小男孩。

“问题是,”他继续说道,”大多数人都没有如此明确的特征,没有什么可以辨别他们的东西。”

威尔斯小姐向他投来不解的目光。

“比如说,老巴宾顿。”查尔斯爵士继续道,”他的特征非常模糊,很难把握关键点。”

“他的双手很有特点,”威尔斯小姐说,”我管那种手叫’学者手’。因为关节炎而稍稍扭曲,但手指修长,指甲整洁。”

“你真是个观察家。啊,但是……当然,你以前就认识他。”

“认识巴宾顿先生?”

“是啊,我记得他跟我说过。他说的在哪里认识你来着?”

威尔斯小姐坚决地摇了摇头。

“不是我。你肯定把别人和我记混了,要么就是他记错了。我以前从没见过他。”

“应该是搞错了。我以为……在吉尔林……”

查尔斯爵士热切地看着她,威尔斯小姐却看起来非常镇定。

“没有。”她说。

“威尔斯小姐,你有没有过一个念头,认为他或许也是被谋杀的呢?”

“我知道你和利顿·戈尔小姐是这样想的,或者说,你是这样想的。”

“哦……嗯……那么,你是怎么想的呢?”

“似乎不太可能。”威尔斯小姐说。

威尔斯小姐明显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,让查尔斯爵士有些挫败,于是他进入下一个话题。

“巴塞洛缪爵士有没有提到过一位名叫德·拉什布里奇的人?”

“不,应该没有。”

“她是疗养院的一位病人,遭受着神经崩溃和失忆的痛苦。”

“他提到了一个失忆的病例。”威尔斯小姐说,”他说可以催眠一个人,让他恢复记忆。”

“他是那样说的?我不知道……那有什么重大意义吗?”

查尔斯爵士皱起眉头,陷入沉思。威尔斯小姐沉默不语。

“你没有别的什么要告诉我吗?关于任何客人的事情?”

他觉得威尔斯小姐回答之前,似乎小小停顿了一下。

“没有。”

“关于戴克斯太太呢,或者戴克斯船长?萨特克里夫小姐呢?曼德斯先生?”

他说出这些名字的同时,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。

他似乎看到眼镜闪了一下,但他不太确定。

“恐怕我没什么要告诉你的了,查尔斯爵士。”

“哦,好吧!”他站起身,”萨特思韦特会失望的。”

“我很抱歉。”威尔斯小姐拘谨地说。

“我也很抱歉打扰你。你应该在忙着写作吧。”

“老实说,我的确在写东西。”

“又一部剧吗?”

“是的。其实,我想把几位在梅尔福特庄园宴会的人物写进去。”

“不会有人告你诽谤吗?”

“完全不用担心,查尔斯爵士。我发现,人们从来认不出自己。”她咯咯笑道,”除非有人像你说的一样,十分冷酷无情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我们对自己性格的判断都有失偏颇,若个性被摆到台面来全方位展示,我们不会意识到这是它的真实面貌。我说得没错,威尔斯小姐,你的确是一个残酷的女人。”

威尔斯小姐窃笑。

“你不用担心,查尔斯爵士。女人通常不会对男人残酷,除非是特定的某个男人。女人只会对其他女人残酷。”

“意思是说,你要用自己的剖析之刀向某个不幸的女人下手了。是谁呢?嗯,也许我可以猜一猜。辛西娅不太受同性的欢迎。”

威尔斯小姐什么都没说。她还在微笑,像只猫一样。

“你创作时,是自己写还是口述?”

“哦,我自己写下来,然后送去打字转录。”

“你该雇个秘书。”

“也许吧。你还用着那位聪明的小姐吗,米,米尔雷小姐,是不是?”

“是的。她离开了一段时间,去乡下照顾她妈妈。不过,她已经回来了。雷厉风行的女人。”

“我也这样认为。或许还有点冲动。”

“冲动?米尔雷小姐吗?”

查尔斯爵士瞪圆眼睛。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,米尔雷小姐能和”感情用事”联系到一起。

“可能只是偶尔吧。”威尔斯小姐说。

查尔斯爵士摇摇头。

“米尔雷小姐是完美的机器人,毫无感情。再见,威尔斯小姐。多有叨扰,请见谅。别忘了告诉警察关于那个人的线索。”

“管家右手腕上的标记?好,我不会忘的。”

“那么,再见了。等下,你刚刚是说右手腕吗?你之前说的是左手腕。”

“是吗?我真蠢。”

“好吧,到底是哪边?”

威尔斯小姐皱起眉头,半闭眼帘。

“我想想。我这样坐着……他那样……查尔斯爵士,你可以把那个铜盘子递给我吗,假装它是蔬菜盘?左边。”

查尔斯爵士按照威尔斯小姐的指挥,将扁平的铜家伙递给她。

“女士,要卷心菜吗?”

“谢谢。”威尔斯小姐说,”我确定了。是在左手腕,我之前说的是对的。我犯傻了。”

“不,不。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人们经常把左右搞混。”

他第三次与威尔斯小姐道别。

他关上门时,往回看了一眼。威尔斯小姐没有看他,还站在二人分开的地方。她正凝视着炉火,嘴角挂着一丝得逞的满意微笑。

查尔斯爵士惊呆了。

“那个女人知道些什么,”他暗自思忖,”我发誓她知道些什么。但不肯说出来……她到底知道什么呢?”

[1] 嗨嗒嗒嘀嘀和盘子勺子私奔:指一脍炙人口的英国传统儿歌,收录于《鹅妈妈童谣》,原童谣内容为:Hey Diddle Diddle, The cat and the fiddle, The cow jumped over the moon. The little dog laughed, To see such fun, And the dish ran away with the spoon.(嗨嗒嗒嘀嘀/小提琴和猫咪/母牛跳过月亮/小狗大笑不已/因为这幕滑稽/却跑了盘子勺子)威尔斯小姐的剧名《小狗大笑》便出自这里。

第十章 奥利弗·曼德斯

萨特思韦特来到施派尔和罗斯公司的办公处,请求会见奥利弗·曼德斯先生,并递上了自己的名片。

不一会儿,他就被领进了一个小房间,奥利弗正坐在一张写字台边。

这位年轻人站起身来,与他握了握手。

“很高兴你来找我,先生。”他说。

他的语气却暗示着:

“我不得不这么说,但这真是太他妈没劲了。”

不过,萨特思韦特才不会轻易泄气。他坐下来,别有用心地擤擤鼻子,从手帕后瞥向对方,说:

“看到早上的新闻了吗?”

“你是说金融方面的新情况?嗯,美元—-“

“不是美元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是死亡事件。鲁茅斯开棺验尸的结果。巴宾顿是被尼古丁毒死的。”

“哦,那个,是的,我看见了。咱们干劲十足的蛋蛋会满意的。她一直坚称那是场谋杀。”

“但你对它没兴趣?”

“我的品位没那么粗俗。毕竟,凶杀案嘛—-“他耸耸肩,”太暴力,也毫无美感可言。”

“并不总是毫无美感。”萨特思韦特说。

“不是吗?嗯,可能吧。”

“取决于谁是凶手,对吧。比如说,我敢肯定,如果是你,凶案一定会精巧布局,充满艺术性。”

“过奖了。”奥利弗拉长声调说。

“不过,坦白说,亲爱的孩子,我对你伪造的那场意外评价不高。就我所知,警方的评价也不高。”

屋里的空气凝滞了一下,接着一支笔掉到地上,打破了宁静。

奥利弗说:

“不好意思,我不太明白你的话。”

“你在梅尔福特庄园的那场拙劣表演。我很想知道你那样做的原因。”

又是一阵沉默,接着奥利弗开口说:

“你是说警方……怀疑?”

萨特思韦特点点头。

“看起来有点可疑,你觉得呢?”他语调轻快,”不过,也许你有个非常合理的原因。”

“我是有原因的。”奥利弗慢吞吞地说,”至于合不合常理,我说不好。”

“可以让我来判断吗?”

二人顿了顿,然后奥利弗说:

“我到那里……之所以用那种方式……都是按照巴塞洛缪爵士的提议。”

“什么?”萨特思韦特非常震惊。

“有点奇怪,对吧?但事实如此。我收到他寄来的一封信,提议我假装出了意外,顺理成章地留宿。他说自己不能将原因写在信里,但是一有机会他就会向我解释。”

“他解释了吗?”

“他没有……我刚好在晚餐前抵达庄园,没有机会与他独处。晚餐的最后,他……他死了。”

奥利弗一扫之前疲惫的样子,一双深色的眼眸紧紧盯着萨特思韦特,仿佛在仔细观察对方听到这席话的反应。

“这封信还在你手上吗?”

“没有,我撕掉了。”

“真遗憾。”萨特思韦特干巴巴地说,”你也什么都没跟警方说?”

“没有。这听起来……嗯,好像我自己编的似的。”

“确实像编的。”

萨特思韦特摇摇头。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真的写过这样一封信吗?这不符合他一向的行事风格。这件事有种戏剧化的夸张风格,完全不像医生平时朴素愉悦的性格。

他抬头看向小伙子。奥利弗还在看着他。萨特思韦特心想:”他在观察我是不是能接受这个说法。”

他说:”巴塞洛缪爵士完全没有对自己的请求给出任何解释吗?”

“一点没有。”

“不可思议。”

奥利弗没有说话。

“然而,你却也听从了他的建议?”

奥利弗再次稍稍显出了疲态。

“没错,当时看来,这似乎能让我从庸碌疲惫的生活中稍作解脱,喘口气。必须承认,我也很好奇。”

“还有别的情况吗?”萨特思韦特问道。

“先生,你是什么意思,’别的情况’?”

萨特思韦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。他只是凭着模糊的直觉提出问题。

“我是说,”他说,”还有什么其他想告诉我的吗?有没有什么对你不利的情况?”

小伙子顿了顿,耸耸肩。

“我想应该坦白一下。那个女人不太可能守住秘密。”

萨特思韦特疑惑地看着他。

“凶案发生后的那天早上,我跟叫安东尼·阿姆斯特朗的那个女人聊天。聊到一半,我掏出自己的小笔记本,里面掉出来一样东西。她捡起来递给了我。”

“这个东西是?”

“很不走运,她还给我之前,瞟了它一眼。是一张剪报,关于尼古丁的—-它的毒性如何致命之类的内容。”

“你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呢?”

“我没有。我应该是以前把这张剪报放进钱包的,但我记不起来了。有点奇怪,是吧?”

萨特思韦特心想:”单薄得要命。”

“我想,”奥利弗·曼德斯继续道,”她跟警方说了吧?”

萨特思韦特摇摇头。

“应该没有。我认为她是个……嗯,不爱与人交流的女人。她是个素材收集者。”

奥利弗·曼德斯突然探身过来。

“我是无辜的,先生,清清白白。”

“我并没有说你犯了罪。”萨特思韦特温和地说。

“但有人……一定有人犯了罪。有人引导警方将视线转向我。”

萨特思韦特摇摇头。

“不,没有。”

“那你今天为什么过来呢?”

“一方面,我的……呃……现场调查引导我来到这里。”萨特思韦特有些傲慢地说,”另一方面,我的……一位朋友建议我过来。”

“哪个朋友?”

“赫尔克里·波洛。”

“那个男人!”奥利弗脱口而出,”他回到英格兰了吗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他为什么回来?”

萨特思韦特站起身来。

“一只猎犬为何要追踪猎物?”他反问道。

他对自己的反驳非常满意,然后离开了房间。

第十一章 波洛举办雪利酒会

波洛住在丽思酒店的一间套房,房间装饰有些浮夸。此时,他正坐在一张舒适的扶手椅上,聆听另外几人的成果。

蛋蛋倚在一张椅子的扶手上,查尔斯爵士站在壁炉前,萨特思韦特则坐在稍远处观察着其他几人。

“沿着线索追查,全都进入了死胡同。”蛋蛋说。

波洛轻轻摇了摇头。

“不,不,你太悲观了。与巴宾顿先生的关系方面,你们还是一片空白,没错;但是,你们收集到了其他有用的信息。”

“那个叫威尔斯的女人知道些什么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我发誓她肯定知道些什么。”

“还有戴克斯船长,他并不是问心无愧。此外,戴克斯太太急需钱,可巴塞洛缪爵士断了她的一条财路。”

“你对小曼德斯的说法怎么看?”萨特思韦特问道。

“我的感觉是,他的故事非比寻常,也很不符合已故的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的性格特征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,他说谎了?”查尔斯爵士问得直截了当。

“谎言分很多种。”赫尔克里·波洛说。

他沉默一阵,然后说:

“这位威尔斯小姐,她为萨特克里夫小姐写了一部剧?”

“是的。下周三首演。”

“啊!”

他又沉默下来。蛋蛋说:

“告诉我们,接下来该怎么办?”

小个子男人对她微微一笑。

“别无选择,只能思考。”

“思考?”蛋蛋叫道。语调里带着愤慨。

波洛笑着看向她。

“是的,就是那样。思考!只要思考,所有问题都可以解决。”

“我们就不能做些什么吗?”

“在你看来得采取行动,是吗,小姐?不过,当然了,还是有几件你可以做的事。比如说,巴宾顿先生在那个叫作吉尔林的地方住了很多年。你可以去那里走访调查。你说那位米尔雷小姐的妈妈住在吉尔林,生活无法自理。生活无法自理的人知道所有事情:一切她都有所耳闻,却什么都不会忘。你可以去问问她,也许能获得一些线索。谁知道呢?”

“你难道不去做些什么吗?”蛋蛋追问道。

波洛眼神闪动。

“你坚持认为,我也应该采取主动行动?很好。就按你的心意来吧。只是我不能离开这里,我在这里很舒服自在。但是,我要告诉你接下来我要做什么:我打算举办一场宴会,雪利酒会。最近流行雪利酒会,是吧?”

“雪利酒会?”

“是的,而且我会邀请戴克斯太太、戴克斯船长、萨特克里夫小姐、威尔斯小姐、曼德斯先生以及你富有魅力的妈妈,小姐。”

“有我吗?”

“当然,还有你。现在咱们这几个人都包括在内。”

“好哇!”蛋蛋说,”你瞒不了我,波洛先生。宴会上将发生一些事,对不对?”

“咱们走着瞧。”波洛说,”但是不要期望过高,小姐。现在,请查尔斯先生单独留一下,我有几件事想征询他的建议。”

蛋蛋和萨特思韦特一起站着等电梯时,蛋蛋兴奋地说:

“真好啊,完全就像侦探小说里面的情节。所有人都会到场,随后他就会告诉我们其中谁是凶手。”

“或许吧。”萨特思韦特说。

2

雪利酒会在周一晚上举办。所有人都接受了邀请。迷人又轻浮的萨特克里夫小姐故意放声大笑,同时不断向周围扫视。

“波洛先生,这儿完全就是蜘蛛的客厅,我们这些可怜的小苍蝇是来自投罗网的。你一定是要对案件进行精彩陈述,然后突然指向我说:’汝即凶手。’接着大家说:’她就是凶手’,同时我崩溃大哭,供认不讳,因为我太容易受到言语的蛊惑。哦,波洛先生,我真的好怕你。”

“这是个什么故事啊!”波洛叫道。他正忙着把醒酒器里的酒倒在杯子里。他递给她一杯雪利酒,欠身致意。”这是一场友好融洽的宴会。咱们还是不要讨论凶案、流血和下毒那些了。哎,哎!这些话题会破坏咱们的兴致。”

他给严肃的米尔雷小姐递上一杯酒。米尔雷小姐是陪同查尔斯爵士来的,她脸上挂着生人勿扰的表情,站在一边。

“好了。”波洛把酒分发完毕,说道,”咱们都忘掉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吧,振作精神,享受宴会。吃吃喝喝,开开心心,因为我们明天就要赴死。啊,真是不幸,我又提到了死亡。夫人,”他向戴克斯太太欠身,”请允许我为你送上美好祝愿,为你迷人的礼服干杯。”

“为你干杯,蛋蛋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

“干杯。”弗雷迪·戴克斯说。

每个人都咕哝了几句话。宴会后续的环节中,弥漫着一种强颜欢笑的氛围。大家都决意表现得兴致高昂、无忧无虑,只有波洛看起来很自然。他随意在客人之间穿梭,表情愉悦……

“比起鸡尾酒,我更喜欢雪利酒—-我最讨厌威士忌了。啊,威士忌,多么可怕。喝了威士忌,你的胃口就被破坏了,完全倒胃口。法国精致的葡萄酒嘛,品尝它们的时候,你千万不能,啊,怎么回事?”

一个奇怪的声音打断了他,是一种窒息的叫声。查尔斯爵士摇摇晃晃地站着,面部扭曲。每个人都走向他。查尔斯爵士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毯上,踉跄了几步,然后倒在地上。

空气一阵凝滞,大家呆若木鸡。接着,安吉拉·萨特克里夫放声尖叫,蛋蛋拔腿走上前去。

“查尔斯,”蛋蛋叫道,”查尔斯。”

她不顾一切挣扎向前。萨特思韦特轻轻拦住她。

“哦,上帝,”玛丽夫人叫道,”不要又是一个!”

安吉拉·萨特克里夫失声叫道:

“他也被下毒了……太可怕了。哦,我的天哪,太可怕了……”

她猛然倒坐在沙发上,开始又哭又笑,声音可怖。

波洛掌控住整个局面。他跪在倒地的男人身边,其他人在他检视的时候向后挪开。他站起来,机械地掸掉裤子膝盖处的灰。他扫视了一圈客人。屋内鸦雀无声,只有安吉拉·萨特克里夫压抑的哽咽声。

“朋友们。”波洛开口道。

他没能继续说下去,因为蛋蛋开始冲他发泄怒火:

“你这个混蛋。你这个荒谬可笑、愣充专家的矮子!假装自己很厉害,什么都知道,结果弄出这摊子事。又一起凶案。就在你眼皮子底下……如果当初你撒手不管,就不会发生这种事……是你杀了查尔斯……你,是你,就是你……”

她停下来,说不出话了。

波洛沉重悲伤地点点头。

“的确是这样,小姐。我承认,正是我杀害了查尔斯爵士。但是,小姐,我是个特殊的凶手。我既可以杀人,也可以将人复活。”他转过身,以另一种充满歉意的平常语调说:

“非常出色的表演,查尔斯爵士。祝贺你。现在你可以谢幕致意了。”

演员笑了一声,一骨碌爬起来,假模假式地鞠躬。

蛋蛋倒吸一口气。

“波洛先生,你……你这个禽兽。”

“查尔斯!”安吉拉·萨特克里夫叫道,”你这个魔鬼……”

“可是,为什么……”

“怎么……”

“究竟……”

波洛举起一只手,大家安静下来。

“先生们,女士们。我请求你们原谅。这部小插曲是为了向你们证明,也是顺便向我自己验证,我的推理结果是正确的。

“请听我说。托盘上的杯子中,有一只里面混了一茶匙白水,是我倒入的。水代表了提纯尼古丁。这些杯子与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、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拥有的那些一样。由于都是笨重的雕花玻璃杯,少量的无色液体令人难以察觉。因此,请各位想一下,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的波尔多酒杯的样子。杯子放在桌上后,有人向里面倒入了足量的提纯尼古丁。谁都有可能做到:管家、客厅女仆,或者哪位下楼时偷偷溜进餐厅的客人。上过甜点后,仆人端上波尔多酒,四处递给客人,杯子满上。巴塞洛缪爵士喝下去,于是死了。

“今天,我们表演了第三场悲剧—-一场伪造的悲剧。我请求查尔斯爵士扮演被害者。他表演得非常出色。我们假设这并不是一场闹剧,而是真实发生的。查尔斯爵士死了。接下来,警方会采取哪些行动?”

萨特克里夫小姐叫道:

“哦,当然是杯子了。”她向地上的玻璃杯点了一下头,杯子刚才从查尔斯爵士的手中掉落。”你放进去的只是水,如果是尼古丁的话……”

“咱们假设它就是尼古丁。”波洛用脚尖轻轻点了一下杯子,”你的观点是,警察会将杯子带走化验,发现尼古丁的痕迹吗?”

“当然了。”

波洛轻轻摇了摇头。

“你错了。警察不会验出尼古丁。”

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。

他微笑道:”那只杯子不是查尔斯爵士用的。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从礼服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杯子,”这才是他刚才喝酒用的杯子。”

他继续说:

“这是最简单的变戏法套路。人不能同时将注意力放在两个地方。我为了变戏法,必须让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其他地方。嗯,有这么一个时刻,心理上的时刻。查尔斯爵士倒下的时候,他死去的时候,每双眼睛都落在他的尸体上。大家都拥到他身前,没人,没有一个人在看赫尔克里·波洛。就在那时,我换掉了杯子,却没人看见……

“所以,我证明了自己的看法……在鸦巢有这么一个时刻,在梅尔福特庄园也有这么一个时刻。因此,鸡尾酒杯里什么都没有,波尔多酒杯中也什么都没有……”

蛋蛋叫道:

“谁换了杯子?”

波洛看向她,回答道:

“这个嘛,我们还不知道……”

“你不知道?”

波洛耸耸肩。

客人们心怀疑惑,陆续表示要离开酒会。他们冷冰冰的,因为感到自己被戏弄了。

波洛以手示意,请他们暂时不要离开。

“请各位少安毋躁。我还要说一件事。今晚,我们确实表演了一出喜剧,结尾圆满。但是,这幕剧也可能不是玩笑,会变成一出悲剧。一定条件下,凶手有可能第三次出手杀人……下面的话,我想对在场所有人说:如果你们之中有谁知道一些情况、一些与这起凶案有联系的情况,我乞求他现在讲出来。这种时候,闭口不言非常危险,沉默的结果可能是死亡。因此,我再次乞求各位,如果有人知道一些情况,请现在就讲出来……”

在查尔斯爵士看来,波洛的请求是专门对威尔斯小姐说的。如果是这样,那他的话没有取得任何成效。没人应答。

波洛叹了口气,垂下手臂。

“那就这样吧。我已经提出警告,别的什么也做不了。记住,沉默不言非常危险……”

还是没人说话。

客人们在诡异的氛围下离开酒会。

蛋蛋、查尔斯爵士和萨特思韦特先生留了下来。

蛋蛋还没有原谅波洛。她直挺挺地坐着,面颊涨红,怒目圆瞪,不肯看向查尔斯爵士。

“真是机智的一举,波洛。”查尔斯爵士满怀欣赏地说。

“令人印象深刻。”萨特思韦特轻笑一声说,”真不敢相信,我竟然没有看到你换杯子。”

“这就是为什么,”波洛说,”我不能让任何人提前知道。这样试验才公平。”

“你设计一番只是为了这个原因吗?为了验证是否无人能发现?”

“嗯,不完全是。我还有一个目的。”

“是什么?”

“查尔斯爵士倒毙的时候,我想看看其中一个人脸上的表情。”

“谁?”蛋蛋尖锐地问道。

“啊,这是我的秘密。”

“你看了那人的脸没有?”萨特思韦特问道。

“看了。”

“然后呢?”

波洛没有回答。他只是摇摇头。

“不能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吗?”

波洛一字一句地说:

“我看到了最为惊诧的表情……”

蛋蛋倒吸了一口气。

“你是说,”她说,”你知道谁是凶手了?”

“你愿意的话,也可以那么理解,小姐。”

“但是这样的话……这样的话……所有事情你都清楚了?”

波洛摇摇头。

“不是。相反,我什么都不清楚,因为我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要杀害斯蒂芬·巴宾顿。不弄明白这点,我就什么都证明不了,也什么都不清楚……所有前前后后的关键就在这里—-杀害斯蒂芬·巴宾顿的动机……”

有人敲了敲门,一个服务员走进来,举着托盘里的一封电报。

波洛打开电报,脸色一变。他将电报递给查尔斯爵士。蛋蛋从后面越过查尔斯爵士的肩头,将电报大声读出来:

“请立即来见我,关于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之死,我有重要信息告知。—-玛格丽特·拉什布里奇”

“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!”查尔斯爵士叫道,”我们说中了。她跟这件凶案有关系。”

第十二章 在吉尔林的一天

大家马上激动地讨论起来,拟出一份谈话内容。几人决定乘早班火车前往,比乘汽车要好些。

“终于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我们要解开这个谜团了。”

“你认为谜团背后是什么?”蛋蛋问。

“我想不出来。但它一定跟巴宾顿的案子有关系,能帮助我们破案。如果托里是有意集结起这些人的,我也敢肯定他是有意的,那么,他所谓要给客人的’惊喜’就与这位叫拉什布里奇的女人有关联。我们应该可以这样想吧,波洛先生?”

波洛困惑地摇摇头。

“这份电报让形势更加复杂了。”他喃喃道,”但我们必须要抓紧时间,争分夺秒。”

萨特思韦特看不出为什么要争分夺秒,但他出于礼貌表示赞成。

“当然,我们要乘坐明早的头班火车。嗯……也就是说,咱们所有人都要去吗?”

“我和查尔斯爵士已经安排好了,明天要去吉尔林。”

“我们那个计划可以延后。”查尔斯爵士说。

“我觉得没有必要推迟任何计划。”蛋蛋说,”咱们四个都要一起去约克郡,没这个道理。队伍太庞大。波洛先生和萨特思韦特先生去约克郡,我和查尔斯爵士去吉尔林。”

“我想调查这个拉什布里奇的事情,”查尔斯爵士带有一丝渴求地说,”你瞧,我……嗯……跟疗养院护士长谈过……就是说,已经算踏足了这件事。”

“所以你才最好放手不管。”蛋蛋说,”你当时撒了一堆谎。既然现在这个叫拉什布里奇的女人已经恢复神志,你那些谎言都会被当场揭穿。在吉尔林,你能发挥的作用要大得多。如果我们要去见米尔雷小姐的妈妈,她对你说的话,肯定比对别人多得多。你是她女儿的老板,她信任你。”

查尔斯爵士看着蛋蛋灼热诚挚的面庞。

“我会去吉尔林。”他说,”你说得很对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蛋蛋说。

“我觉得这样安排非常好。”波洛欢快地说,”诚如小姐所言,查尔斯爵士是与那位米尔雷太太谈话的绝佳人选。谁知道呢,也许你们从她那儿打探出来的事情,比我们在约克郡调查出来的要有用得多。”

一切事务在此基础上做了进一步安排。第二天上午差一刻十点,查尔斯爵士开车来接蛋蛋。波洛和萨特思韦特已经坐火车离开伦敦了。

上午的空气带着一丝凛冽,令人神清气爽。查尔斯爵士以前就知道泰晤士河南边有很多捷径,于是左拐右拐地穿插其中,蛋蛋的兴致也逐渐高涨。

不过,他们最终沿着通往福克斯顿[1] 的马路向前飞奔。穿过梅德斯通[2] 后,查尔斯爵士看了看地图,然后驶离大路,在乡间小路上穿行。大约差一刻到十二点,他们抵达目的地。

吉尔林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镇。村里有一间老旧的教堂,一间教区牧师的住处,两三家商店,一排小房子,三四间公建住房,还有一片宜人的乡村草坪。

米尔雷小姐的妈妈住在一座很小的房子里,就在草坪的一边,草坪另一边则是教堂。

汽车一停下,蛋蛋便问:

“米尔雷小姐知道你来拜访她妈妈吗?”

“哦,知道的。她给老夫人写了信,请她做好准备。”

“你觉得这是好事吗?”

“亲爱的小姑娘,为什么不是?”

“哦,我不知道……不过,你没有带她一起来。”

“老实说,我觉得有她在,会影响我发挥。她比我高效得多,很可能会催促我。”

蛋蛋大笑起来。

见到真人后,他们发现米尔雷太太和她的女儿完全不一样,简直不可思议,两厢对照,十分有趣。米尔雷小姐线条冷硬的地方,她却柔和软绵;米尔雷小姐棱角分明的地方,她却线条圆润。米尔雷太太圆圆胖胖的,像个大面团。她被安置在一张扶手椅上,很方便就能从窗户向外观察整个世界的动向。

有人来探访她,似乎让她十分激动。

“你真是太好了,查尔斯爵士。我们家维奥莱特说了很多你的情况。”(维奥莱特![3] 真是与米尔雷小姐不相称的名字。)”你不知道她多么欣赏你。这些年她能够与你共事,非常开心。请坐呀,利顿·戈尔小姐。请原谅我无法起身,我下肢瘫痪已经很多年了。这是上帝的意志,我并不怨天尤人,只能说人什么都能适应。开了一路车,需不需要喝点什么?”

查尔斯爵士和蛋蛋都表示不需要饮料,但米尔雷太太不予理会。她以东方的方式拍拍手,便有人端上了茶和饼干。他们一边小口吃喝,查尔斯爵士一边提出了本次登门拜访的主题。

“米尔雷太太,我想你已经听说了吧?曾经在这里担任教区牧师的巴宾顿先生不幸去世了。”

面团子点点头,用力表示同意。

“是的,我已经从报纸上详细看了开棺验尸的前因后果。我想不到谁会给他下毒。他是个非常善良和蔼的人,这里每个人都很喜欢他—-还有他的妻子。他们的小孩子也都很招人喜爱。”

“这是个很大的谜团,”查尔斯爵士说,”我们已经走进了死胡同,找不出原因。事实上,我们期望你能帮助我们,为这件事提供一些可能的思路。”

“我吗?但我很久没见过巴宾顿一家了……让我想想……肯定有十五年没见了。”

“我知道,但是我们有些人认为,或许他过去的一些经历导致他的死亡。”

“我确定自己不知道会有什么原因。他们生活安逸,与世无争,不过这可怜的一家人生活非常拮据,还带着好几个孩子。”

米尔雷太太很积极地配合回忆着,但她讲述的往事似乎对他们想要解决的问题没有太大用处。

查尔斯爵士给她看了一张快照的放大相片,里面有戴克斯夫妇;还看了安吉拉·萨特克里夫早年的一张肖像,以及从报纸上剪下的一张威尔斯小姐有些模糊的照片。米尔雷太太饶有兴味地仔细查看了所有照片,但没有谁是她的老相识。

“我应该都不认识他们,当然,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。但这地方很小,没多少人过来,也没几个人离开。阿格纽家的姑娘们,就是医生家的女儿们,她们已经结婚,搬到外地了;我们现在的医生还没结婚,正谈着一个外来的年轻姑娘;还有凯利家的老小姐,以前常常坐在教堂的大长椅上,但她们很多年前就去世了;还有理查德森夫妇,丈夫死了,妻子搬去了威尔士;当然,还有一些村民。但这里变化不大。我想,我跟维奥莱特一样,只能告诉你这么多。她当时是个小姑娘,常常去牧师的住处玩。”

查尔斯爵士想象不出米尔雷小姐小时候的样子。

他问米尔雷太太,她是否记得有人叫拉什布里奇,但她没有认识的迹象。

最后,他们只得离开。

接下来,查尔斯爵士和蛋蛋到烘焙店里胡乱打发了午饭。查尔斯爵士希望能去其他地方吃点好的,可是蛋蛋指出,他们这样或许能听见两句当地人的闲话。

“而且,偶尔吃一次煮鸡蛋和司康饼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坏处。”她严厉地说,”男人总是对食物挑三拣四的。”

“我觉得鸡蛋很倒胃口。”查尔斯爵士委屈地说。

为他们点菜的女人很乐意聊天。她也在报纸上看到了开棺验尸的消息,知道那是”老牧师”,感到十分震惊。”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子,”她说,”但我记得他。”

然而,关于牧师,她能够提供的内容并不多。

午饭过后,二人来到教堂,查看了出生、结婚和死亡的记录,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。

他们来到教堂墓地,四处逛了逛。蛋蛋念着墓碑上的名字。

“真是些奇奇怪怪的名字。”她说,”看,这里有一家人姓’棍棍便士’,这儿还有个人叫’玛丽·安·焦虑路’。”

“他们的名字都不如我的奇怪。”查尔斯爵士咕哝道。

“‘卡特莱特’?我觉得一点也不怪。”

“我说的不是’卡特莱特’,那只是我的艺名。我后来合法地改了名。”

“你的真名是什么?”

“我不能告诉你。这是我黑暗的秘密。”

“有这么可怕吗?”

“不那么可怕,但很滑稽。”

“告诉我嘛。”

“不行。”查尔斯爵士坚定地说。

“求求你了。”

“不行。”

“为什么不行呢?”

“你会笑的。”

“我不会。”

“你会忍不住的。”

“哦,求求你告诉我吧。求求你,求求你,求求你了。”

“蛋蛋呀,你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家伙。你为什么想知道呢?”

“因为你不肯告诉我。”

“可爱的小家伙。”查尔斯爵士有点动摇。

“我不是小家伙。”

“你不是吗?我很怀疑。”

“告诉我吧。”蛋蛋软语轻言。

查尔斯爵士的嘴角弯出一道谐趣又悲凉的笑容。

“行吧,听好了。我爸爸叫’马克杯杯’。”

“不是吧?”

“千真万确。”

“嗯,”蛋蛋说,”这有点悲惨。一生都要被叫作’马克杯杯’—-“

“不会让我在演艺道路上走很远的,我同意。我记得,”查尔斯爵士神情恍惚地回忆道,”年轻的时候,我刚踏上表演舞台,心想要给自己改名为’路多维克·伽斯蒂利奥内’。但最后我折中取了个英国名字’查尔斯·卡特莱特’,押头韵[4] 。”

“你真的叫’查尔斯’吗?”

“是的,我的教父和教母都可以做证。”他踌躇一下,接着说,”你何不叫我’查尔斯’,把’爵士’省去呢?”

“可以呀。”

“你昨天就那样叫了。当……当时……你以为我死了。”

“哦,那时候啊。”蛋蛋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不泄露情绪。

查尔斯爵士唐突地说:”蛋蛋,这起凶杀案件开始让人觉得有点像做梦了,特别是今天,感觉特别美好。我本想先收拾好这摊子事,再去……再去做其他事情。我有种执念。我把成功破案与……与另一种成功联系在了一起。哎,可恶,我为什么要顾左右而言他呢?我在舞台上表演了那么多爱情故事,在真实生活中反而缩手缩脚的。是我,还是小曼德斯,蛋蛋?我必须要知道。昨天我觉得你选了我……”

“你说对了……”

“你真是天赐的可人儿。”查尔斯爵士叫道。

“查尔斯,查尔斯,你不能在墓地里吻我……”

“我想在哪里吻你都可以—-“

2

“我们没有任何发现。”过了一会儿,蛋蛋说。他们正在驶回伦敦的路上。

“胡说,我们发现了唯一有意义的事……一个死去的牧师或医生管我什么事?你是我唯一在意的……亲爱的,你知道,我比你大整整三十岁,你确实不介意吗?”

蛋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胳膊。

“别说傻话。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收获?”

“随便他们。”查尔斯爵士大方地说。

“查尔斯,你之前对案件线索可是很上心的。”

但查尔斯爵士不再扮演大侦探的角色了。

“这是我自己的演出,我现在将它转交给大胡子了。这是他的事情了。”

“你觉得他真的知道谁是凶手吗?他说自己知道的。”

“或许他还完全摸不着头脑,但他得维护自己的专业声誉。”

蛋蛋没有说话。查尔斯爵士说:

“你在想什么呢,亲爱的?”

“我在想米尔雷小姐。我跟你说的那天晚上,她表现得真的很异常。她刚刚买了开棺验尸的那份报纸,说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。”

“净胡说,”查尔斯爵士欢快地说,”那个女人总知道该怎么办。”

“严肃点,查尔斯。她听起来……非常忧虑。”

“蛋蛋,我的甜心,米尔雷小姐的忧愁管我什么事?除了我和你,其他都管我什么事?”

“看着电车!”蛋蛋说,”我可不想还没结婚就守寡。”

他们回到查尔斯爵士的公寓喝茶。米尔雷小姐过来见他们。

“有您的一份电报,查尔斯爵士。”

“谢谢你,米尔雷小姐。”他笑起来,像个神经紧张的小男孩,”那个,我得告诉你一个新消息。我和利顿·戈尔小姐要结婚了。”

一阵沉默。接着,米尔雷小姐开口说:

“哦!你们肯定……肯定会非常幸福。”

她的声音中含着某种奇怪的情绪。蛋蛋察觉到了,但没等她想明白,查尔斯·卡特莱特猛地转向她,发出一声惊叹。

“我的天哪,蛋蛋,瞧这个。是萨特思韦特发来的。”

他把那份电报塞到蛋蛋手里。蛋蛋看了看,睁大眼睛。

[1] 福克斯顿:英格兰东南部肯特郡港口城市。

[2] 梅德斯通:英格兰东南部肯特郡城市。

[3] 维奥莱特:英文为”Violet”,意即”紫罗兰”。

[4] 押头韵:查尔斯·卡特莱特英文为Charles Cartwright,姓和名的第一个音节元音均为[ɑ:]。

第十三章 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

赫尔克里·波洛和萨特思韦特在登上火车之前,先去见了一下已故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的秘书林顿小姐。林顿小姐非常想帮上忙,但无法提供什么重要线索。巴塞洛缪爵士只在病案本里提到过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,口吻非常专业。除了医学讨论,巴塞洛缪爵士从来没有谈过她。

大约十二点钟,两人抵达疗养院。开门的女仆兴奋得脸色涨红。萨特思韦特首先请求与护士长见面。

“我不知道她今天上午能不能见你们。”女孩很是拿不准。

萨特思韦特掏出一张名片,写上几句话。

“请把这个转交给她。”

他们被领进一间小休息室。大约五分钟后门打开,护士长走进来。她平时精力充沛、效率出众,今天却看起来一反常态。

萨特思韦特站起来。

“希望你还记得我。”他说,”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去世后不久,我曾与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一同登门拜访过。”

“是的,萨特思韦特先生,我当然记得你。查尔斯爵士当时还追问过可怜的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的情况,似乎都是巧合。”

“请允许我介绍赫尔克里·波洛。”

波洛鞠躬致意,护士长心不在焉地回应他。她继续道:

“我不明白你们怎么会收到如你们所言的那样一封电报。整件事情看起来非常奇怪,让人费解。肯定与可怜的医生之死没有什么联系吧?一定是有个疯子,我只能这样解释。让警察来这里什么的。真是糟心。”

“警察?”萨特思韦特惊讶地说。

“对,他们十点钟就到这里了。”

“警察?”赫尔克里·波洛说。

“我们现在可以见见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吗?”萨特思韦特提议道,”因为是她请我们过来的—-“

护士长打断他的话。

“哦,萨特思韦特先生,看来你还不知道!”

“知道什么?”波洛尖锐地问。

“可怜的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。她死了。”

“死了?”波洛叫道,”晴天霹雳!这就对了。是的,原来如此。我早应该料到—-“他话锋一转,”她是怎么死的?”

“莫名其妙。有人寄给她一盒巧克力,是酒心的。她吃了一颗—-味道一定很难吃,但我想她应该没有料到会这么难吃,于是就囫囵吞下去了。人们一般不会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。”

“是啊,是啊,而且如果一股液体突然顺着你的喉咙流下去,就很难吐出来了。”

“所以她吞了下去,然后大喊大叫。护士赶紧跑过来,但我们无能为力。大概两分钟后,她就死了。医生派人叫来警察,警察抵达之后就检查了巧克力。第一层都被动了手脚,下面的都没问题。”

“使用的毒物是?”

“他们认为是尼古丁。”

“对啦。”波洛说,”又是尼古丁。致命的一击!胆大妄为!”

“我们来晚了。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她要告诉我们什么了。除非……除非……她之前跟谁透露过一些秘密?”他瞥向护士长,眼中带有询问。

波洛摇摇头。

“没有向谁透露过。你会发现的。”

“我们可以问问。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或许哪个护士知道呢?”

“随便去问吧。”波洛说,但语气中毫无希望可言。

萨特思韦特转向护士长,她马上便派人叫来两位护士。这两位日夜轮流值班,负责护理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,但她们都无法提供更多有价值的信息。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从来没有提过巴塞洛缪爵士之死,两位护士甚至都不知道她发过那封电报。

在波洛的请求下,两个人被带到了死者的房间。他们发现克洛斯菲尔德队长在现场指挥,于是萨特思韦特向波洛介绍了他。

接着,二人移步床边,查看死去的女人。她大约四十岁,深色头发,面色苍白。她的脸并不安详,满是临死前的痛苦。

萨特思韦特缓缓说道:

“可怜的人……”

他看向站在床对面的波洛。这个小个子比利时人的脸上有种奇怪的神情。萨特思韦特不禁打了个冷战。

萨特思韦特说:

“有人知道她要说什么,于是杀了她……她是被灭口的……”

波洛点点头。

“没错,确实是。”

“她被杀,是因为有人不想让她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。”

“或者她不知道的事情……不过,咱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,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。不能再死人了。我们必须保证这一点。”

萨特思韦特好奇地问:

“这与你心中凶手的特征相符吗?”

“是符合的,但我意识到一件事:凶手比我想的还要危险。我们必须小心才是。”

克洛斯菲尔德队长跟随二人走出房间,知晓了发给他们的那封电报的情况。电报由梅尔福特邮局发出,经查问,是一位小男孩递送给邮局的。管事的年轻姑娘之所以会记得,是因为这条消息让她很兴奋,上面提到了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之死。

二人和队长一起吃了些午饭,又给查尔斯爵士拍了封电报。随后,二人着手继续调查。

当天傍晚六点钟,递送电报的小男孩找到了。他马上说出自己的经历。一位衣着破旧的男人把电报给了他,告诉他电报是从”公园中的房子”的一个”疯女人”那里得来的。她将纸条从窗户里丢出来,里面包着两枚二先令六便士硬币。那个男人不想卷入什么麻烦事,而且正往另一个方向去,就给了男孩二先令六便士,让他把发电报找零的钱自己留着。

警方将开始搜寻那个男人。与此同时,波洛和萨特思韦特在此地无甚可做,便动身返回伦敦。

快到午夜时,二人抵达市里。蛋蛋已经回到妈妈的住处,但查尔斯爵士与二人见了面,讨论了现在的进展。

“我的朋友,”波洛说,”听我的吧。只有一样东西可以破案,那就是大脑里的灰质细胞。全英格兰跑上跑下,指望哪个人能提供有用的信息—-这种方法都很业余,而且徒劳无效。真相只能从内部发掘。”

查尔斯爵士面露怀疑。

“那么,你想要怎么办呢?”

“我想思考。我向你们申请二十四小时,我要用这段时间来思考。”

查尔斯爵士面带微笑地摇摇头。

“只要你想一想,就能知道这个女人如果活着,会说什么吗?”

“我想会的。”

“不太可能。不过,波洛先生,请自便吧。如果你能解决这个谜案,就比我厉害。我认输了。不管怎么说,我另有要事处理。”

他或许还希望着有人会继续问他问题。若真如此,他的希望便落空了。萨特思韦特确实马上抬眼看他,但波洛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。

“好了,我得走了。”演员说,”哦,还有一件事。我很担心……威尔斯小姐。”

“她怎么了?”

“她不见了。”

波洛瞪着他。

“不见?去哪儿了?”

“没人知道……接到你的电报后,我思考了一遍所有事情。如我之前所言,我很确定那个女人知道些什么,却没有告诉咱们。我想我应该最后去试一试,看看能不能让她说出来。我开车去她家,抵达时大约九点半,然后提出要见她。她似乎今天早上就走了,白天去了伦敦—-她是这么说的。她的仆人傍晚时收到一封电报,说她一两天都不会回去,不必担心。”

“那他们担心吗?”

“我估计他们很是担心。你瞧,她什么行装都没带。”

“奇怪。”波洛嘟囔道。

“我知道。似乎……我不知道。我有些不安。”

“我警告过她。”波洛说,”我警告过每一个人。你记得我对他们说过吧,’现在就讲出来’。”

“是啊,是啊。你觉得她是不是也……?”

“我有自己的想法。”波洛说,”我暂时不想讨论。”

“首先是管家埃利斯,接着是威尔斯小姐。埃利斯在哪儿?警察居然从没发现过他的踪迹,真是难以置信。”

“他们没有找对地方。”波洛说。

“那么,你的看法与蛋蛋一样。你认为他死了吗?”

“人们再也不会看见活着的埃利斯了。”

“我的天,”查尔斯爵士冲口而出,”真是噩梦,整件事情都让人想不透。”

“不,不是的。相反,整个案子符合理性和逻辑。”

“你是这样认为的?”

“当然。你瞧,我的头脑很清楚。”

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
萨特思韦特也好奇地看着小个子侦探。

“我的头脑又是个什么呀?”查尔斯爵士问道,语气有些受伤。

“你的是演员的头脑,查尔斯爵士。富于创造力,具有原创性,总是看到戏剧性的一面。咱们这位萨特思韦特先生呢,是个爱看戏的人。他观察剧中人物,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涌动暗流。我的头脑一板一眼,只看到事实,没有任何戏剧性的陷阱或滤镜。”

“那么,我们就留你自己思考了?”

“我就是这么想的。需要二十四小时。”

“祝你好运。晚安。”

查尔斯爵士和萨特思韦特一同告辞。离开后,他对萨特思韦特说:

“那家伙自视甚高啊。”

他语调冰冷。

萨特思韦特露出微笑。主角光环!原来如此。他说:

“查尔斯爵士,你刚才说你另有要事处理,是什么意思?”

查尔斯爵士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。萨特思韦特在汉诺威广场参加过多次婚礼,这种表情见得多了。

“嗯,其实吧,我……嗯……那个,我和蛋蛋……”

“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。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送上我最诚挚的祝福。”

“当然,我比她大很多岁,有点太老了。”

“她不这样认为;而且,她说了才算。”

“你真好,萨特思韦特。你知道,我之前以为她喜欢的是小曼德斯。”

“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那样想。”萨特思韦特天真地问道。

“不管怎么说,”查尔斯爵士坚决地说,”她不喜欢他……”

第十四章 米尔雷小姐

他们向波洛保证二十四小时不打扰他,但事实不尽人意。

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二十分,蛋蛋没打招呼就走了进来。她惊讶地发现,大侦探正在搭建纸牌屋。她脸上明显表现出讥讽之意,波洛不得不为自己申辩。

“小姐,我并不是上了年纪反而童心大发。不是。不过,搭建纸牌屋对我而言,可以激发我的思考。这是我的老习惯。今天早上,我第一件事就是出去买了副纸牌。很不幸,我犯了个错,买的不是真纸牌。不过这副也能用。”

蛋蛋凑近瞧了瞧桌上的成果。

她笑了起来。

“老天,他们卖给你的是’欢乐一家人’[1] 。”

“你说的那是什么?欢乐家人吗?”

“是的,那是一种游戏。孩子们在幼儿园玩的。”

“啊,好吧,还是一样可以搭屋子。”

蛋蛋从桌上拿起几张卡片,眼神温柔地审视着它们。

“面包师的儿子团团师傅—-我一直都很喜欢他。这个是马克杯太太,她是挤奶工的妻子。哦,天哪,这个应该就是我。”

“为什么这个好笑的人物是你呢,小姐?”

“因为这个名字。”

看着波洛迷惑的表情,蛋蛋笑了,便开始解释。听完解释,他说:

“哦,查尔斯爵士昨晚的意思就是这个啊。我还琢磨呢……马克杯杯……哦,对了,人们是不是在俚语中说,你是个马克杯—-是个蠢货?你自然会改名字。你不喜欢当马克杯杯夫人吗?”

蛋蛋大笑。她说:

“好啦,祝我幸福吧。”

“我衷心祝你幸福,小姐。希望你的幸福不是青年时代的昙花一现,而是恒久的幸福,要有坚定的基石才好。”

“我会告诉查尔斯,你管他叫’基石’。”蛋蛋说,”该说说我来找你商量的事情了。我一直在对奥利弗钱包里掉落的那张剪报思来想去,就是威尔斯小姐捡起来递还给他的那个。在我看来有两种可能:要么奥利弗说自己不记得剪报在那儿是撒谎,要么它从来都不在那儿。他掉了一小块纸,那个女人假装它是关于尼古丁的剪报。”

“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,小姐?”

“因为她想处理掉它,故意嫁祸给奥利弗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,她是凶手?”

“对。”

“她的作案动机是什么呢?”

“问我也没有用。我只能说,她可能是个疯子,不顾一切。聪明的人头脑都很疯狂。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原因,实际上,我找不出任何犯罪动机。”

“毫无疑问,这个思路带向了死胡同。我不应该让你来猜动机。我在不断地问自己这个问题。巴宾顿先生被害身亡,其后的动机究竟是什么?我若能解答这个问题,案件便能破解了。”

“你不认为,仅仅出于疯狂……?”蛋蛋提出。

“不,小姐,不是你理解的’疯狂’。凶案背后是有一个理性的原因的。我必须找出这个原因。”

“好吧,再见。”蛋蛋说,”很抱歉打扰你,但我刚刚冒出来这个念头。我得赶紧走了。我要和查尔斯去观看《小狗大笑》的带妆彩排,就是威尔斯小姐给安吉拉·萨特克里夫写的那部剧。明天晚上首演。”

“我的天哪!”波洛叫道。

“怎么了?发生了什么?”

“是啊,确实发生了一些事。一个念头冒了出来。一个绝妙的念头。哦,但我一直视而不见……视而不见……”

蛋蛋瞪着他。波洛似乎察觉到自己表现异常,于是恢复镇定。他拍了拍蛋蛋的肩膀。

“你觉得我疯了。根本没有。我听到你说的话了。你要去看《小狗大笑》,萨特克里夫小姐在剧中饰演角色。去吧,不要在意我刚说的话。”

蛋蛋半信半疑地走了。波洛独自一人,在屋里来回踱步,嘴里念念有词。他眼里放出猫一样的绿光。

“这就对了,所有事情都说得通了。是个奇怪罕见的动机,非常罕见,我以前从没遇到过。但动机是理性的,而且很自然,符合现下的情境。总体来说,是个非常奇特的案子。”

波洛走到桌边,纸牌屋还静静立在上面。他大手一挥,卡牌四散掉落。

“欢乐家人,我不需要它了。”他说,”问题已经解决,只剩下行动了。”

他戴上帽子,穿上大衣,走下楼去,门卫帮他叫了一辆出租车。波洛给出查尔斯爵士公寓的地址。

车到目的地,他付了款,走进大厅。服务员不在,没法坐电梯。波洛改走楼梯上去。他刚到二楼,查尔斯爵士的公寓门就开了,米尔雷小姐走出来。

看见波洛,她吓了一跳。

“你!”

波洛微微一笑。

“是我!或者说,我来了?我终于出现了!”

米尔雷小姐说:

“恐怕您见不到查尔斯爵士。他已经和利顿·戈尔小姐一同去巴比伦剧场了。”

“我不是来找查尔斯爵士的。我好像有一天把手杖落在这里了。”

“哦,这样啊。您可以按门铃,坦普尔会帮您找。不好意思,我要走了,得去赶一趟火车。我要去肯特郡,回我妈妈那儿。”

“我理解。你请便,小姐。”

他让到一边,米尔雷小姐快步走下楼。她随身带着一个小公事包。

她离开后,波洛似乎忘了他来这里的目的。他没有继续上楼,而是转身又走下楼。到大门口时,他刚好看到米尔雷小姐坐上一辆出租车。另一辆出租车沿着路边缓缓开来,波洛招手叫住。他坐上车,让司机跟上前面那辆出租车。

第一辆出租车直奔北走,开到了帕丁顿车站。按理说,要去往肯特郡,通常不应该从帕丁顿站出发,但波洛脸上并没显出意外的表情。他走到一等车厢售票处,买了到鲁茅斯的往返车票。五分钟后,火车启程。天气很冷,于是波洛将自己的大衣领子拉起,遮住半张脸,缩在一等车厢的小角落里。

大约五点钟,他们抵达鲁茅斯,天刚刚擦黑。波洛听到小车站的搬运工友好地问候米尔雷小姐。

“哦,小姐,我们不知道您要来。查尔斯爵士要过来吗?”

米尔雷小姐答道:

“我是自己要来的,提前没有打招呼。我明天一早会回去,只是来取些东西。不,我不用马车,谢谢。我会沿着悬崖小路自己走过去。”

暮色渐深。米尔雷小姐迈着有力的步子,沿陡峭蜿蜒的小路走上去。赫尔克里·波洛像只猫似的蹑手蹑脚地跟在远处。到鸦巢门口,米尔雷小姐从包里掏出一把钥匙,从边门进去,没有关严。一两分钟后,她从房子里出来,手中握着一把生锈的大门钥匙,还有一只手电筒。波洛稍稍退后,将身影掩藏在一片灌木后。

米尔雷小姐绕到鸦巢背面,沿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向上爬。赫尔克里·波洛跟在身后。米尔雷小姐爬啊爬,眼前突然出现一座石塔。这种石塔在当地沿海很常见,而这一座看上去很不起眼,似乎荒废已久。然而,石塔脏兮兮的窗户上却挂着一块窗帘。米尔雷小姐将钥匙插进沉重的木门。

钥匙转动,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,似乎很久没开过。大门吱呀一声打开,米尔雷小姐端着手电走了进去。

波洛快步跟上,悄无声息地进门。米尔雷小姐手中的光时不时闪过各种仪器—-有玻璃曲颈瓶,还有煤气灯。

米尔雷小姐拾起一根撬棍。她举起棍子,眼看要砸向那堆仪器。突然,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胳膊。她倒吸一口气,转过身来。

波洛那双猫一样的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。

“你不能那么做,小姐。”他说,”你要销毁的是证据。”

[1] 欢乐一家人:一种英国传统卡牌游戏,每套卡牌分为多个四口之家的角色,游戏的目的是让每个四口之家各自团聚在同一玩家手中。

第十五章 幕落

赫尔克里·波洛坐在一张大大的扶手椅上。壁灯已经关上,只留一盏昏暗的油灯,灯光隐约照出扶手椅上的人影。这幅场景似乎有些象征的意味—-他自己在灯光下,查尔斯爵士、萨特思韦特和蛋蛋·利顿·戈尔三人坐在外围的黑暗中,成为波洛的观众。

赫尔克里·波洛的声音似乎从远方飘来,仿佛不是在向眼前的听者说话,而是向着远空。

“重现罪案经过是侦探的目标。为了实现这个目标,你必须将一个个事实组建起来,就像搭建纸牌屋一样。如果事实搭建不起来,纸牌达不到平衡,那么,你必须重新搭建纸牌屋,否则它就会倾圮……

“如我那天所言,世上有三种不同的头脑:一种是戏剧化的头脑,是制作人的头脑,能发现现实被技巧扭曲后的呈现效果;另一种是容易受到戏剧性效果左右的头脑,是年轻浪漫的头脑;还有一种,朋友们,就是一板一眼的头脑,这种人眼中没有蔚蓝色的大海与合欢树,只有舞台布景的彩色背景布。

“那么,我的朋友们,我就从八月底的斯蒂芬·巴宾顿被害案说起。那天晚上,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提出一个想法,认为斯蒂芬·巴宾顿是被谋杀的。我当时不同意这个想法,因为我不认为:第一,斯蒂芬·巴宾顿这样一个人有可能被谋杀;第二,在当晚的情况下,无法对特定的一个人下毒。

“此时此地,我承认查尔斯爵士是对的,我当时错了。我会犯错,是因为我当时看待这起凶案的角度完全错了。仅仅在二十四小时前,我才突然意识到看待这件事的正确视角,从这个视角解读,斯蒂芬·巴宾顿的被害既合理也合情。

“不过,我要暂时跳过这点,带领你们一步步踏上我走过的路。我将斯蒂芬·巴宾顿之死,称为我们这出戏剧的第一幕。我们都离开鸦巢之后,第一幕的大幕落下。

“我所谓戏剧的第二幕,始于蒙特卡洛,那时萨特思韦特将报纸上对巴塞洛缪爵士之死的报道拿给我看。事情马上一清二楚:我错了,查尔斯爵士是对的。斯蒂芬·巴宾顿和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都是被谋杀的,而且两次谋杀是同一起案件的两个部分。之后,发生了第三次谋杀,整桩凶案就完成了—-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被害身亡。因此,我们需要一个有理有据、合情合理的思路,将这三次谋杀联系在一起。也就是说,这三次谋杀都是同一人所为,他行事便利,也从中获益。

“可以说,让我一度最烦恼的是,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之死发生在斯蒂芬·巴宾顿被害之后。不考虑三起谋杀的时间和地点,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之死最有可能是所谓中心或主要谋杀,另两起在特征上看是次要的。也就是说,另两起谋杀是由于二人和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的关系而发生的。然而,正如我以前所说的,人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所办案件的样貌。斯蒂芬·巴宾顿首先被害,一段时间后,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遇害。因此,似乎第二次谋杀一定是从第一次衍生出来的,我们必须调查第一起谋杀,才能得出整件事情的线索。

“事情发展到这里,我其实倾向于认为有一种可能性。我非常怀疑,谋杀发生了失误。有没有可能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本应是第一个受害者,巴宾顿先生是被误杀的呢?然而,我被迫放弃了这个观点。与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关系稍微亲近的人都知道,他不喜欢喝鸡尾酒。

“还有一个思路:凶手是不是本想杀害第一场宴会上的某人,结果不小心毒死了斯蒂芬·巴宾顿?我找不到任何证据。因此,我只得回到之前的结论,即斯蒂芬·巴宾顿无疑是被有意害死的。但我马上又遇到了障碍,这种事情显然是不可能发生的。

“人们在侦查案件时,都应该从最简单明了的思路着手。假设斯蒂芬·巴宾顿喝的鸡尾酒有毒,那么谁有机会下毒呢?我脑子里首先冒出的想法是,只有两个人可以做到,他们都经手了饮料: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自己,以及客厅女仆坦普尔。但是,尽管他们都有可能将毒物投入杯子,可他们都没有任何机会将这只杯子塞到巴宾顿先生手里。坦普尔可以调整托盘的递送角度,最后给他送上仅剩的一只杯子—-这虽然不容易,但还是有可能做到的;查尔斯爵士可以故意拿起那只杯子递给他。然而,他们都没有这样做。似乎那只杯子最终落到斯蒂芬·巴宾顿手上,完全是偶然事件。

“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和坦普尔经手过鸡尾酒。他们有人在梅尔福特庄园吗?没有。谁最有机会给巴塞洛缪爵士的波尔多酒杯动手脚?潜逃的管家埃利斯,还有他的助手客厅女仆。不过,这里不能排除其中一位客人下手的可能。客人下手非常冒险,但还是存在可能性,因为任何参加宴会的客人都可以溜进餐厅,将尼古丁放入波尔多酒杯里。

“当我来鸦巢参加宴会时,你已经拟出名单,包括同时出现在鸦巢和梅尔福特庄园的人。我现在可以说出名单最前面的几个人:戴克斯船长和太太,萨特克里夫小姐和威尔斯小姐。我马上就排除了他们的嫌疑。

“这四个人都不可能事先知道,自己晚宴时要见到斯蒂芬·巴宾顿。采用尼古丁作为毒物,说明凶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,不会是某个人当场临时起意的行为。名单上还有三个人:玛丽·利顿·戈尔、利顿·戈尔小姐和奥利弗·曼德斯先生。虽然不太可能,但这三人还是有可能性的。他们是当地人,可想而知,他们或许有除掉斯蒂芬·巴宾顿的动机,于是选择当晚的宴会展开行动。

“另外,我却找不到任何证据,证明他们任何人确实犯下了罪。

“我想,萨特思韦特应该和我一样,在同一个思路中推理了很多,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奥利弗·曼德斯身上。在我看来,小曼德斯是迄今为止最有可能的嫌犯。在鸦巢当晚,他显露了所有高度紧张的迹象:由于他自己遇到过一些麻烦,他就对整个人生都产生了有些扭曲的看法;他有强烈的自卑感,这常常是凶案发生的原因;他现阶段生活不稳定,而且其实曾经与巴宾顿先生发生过口角—-或者说,展现出了对巴宾顿先生的憎恶。还有,他抵达梅尔福特庄园的方式非常蹊跷。之后,他的说辞又很牵强,说他收到一封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的信;威尔斯小姐还可以证明,他曾经有一张关于尼古丁毒性的剪报。

“综上,奥利弗·曼德斯显然是七人当中,嫌疑最大的。

“但是,朋友们,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。明显符合逻辑的是,进行谋杀的人一定是两次都在场的人;换句话说,是七人名单中的一人。但我有种感觉,这种显而易见的状态是有人精心安排的。任何头脑理智、有逻辑的人,都难免会这样想。我感觉,自己实际上看到的不是现实,而是巧妙设计的布景。一个聪明的凶手会想到,名单上的人必然会有嫌疑,因此,凶手会事先准备好,不出现在名单上。

“也就是说,谋杀斯蒂芬·巴宾顿和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的凶手两次确实都在场,但在表面上看不出来。

“谁第一次在场,第二次却不在呢?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、萨特思韦特、米尔雷小姐和巴宾顿太太。

“这四个人中,有谁可能以其他身份出现在第二次凶案的现场吗?当时,查尔斯爵士和萨特思韦特都在法国南部,米尔雷小姐在伦敦,巴宾顿太太在鲁茅斯。那么,四人当中,米尔雷小姐和巴宾顿太太似乎是有可能的。但是,米尔雷小姐能够出现在梅尔福特庄园,却没人认出她吗?米尔雷小姐的外貌特征非常明显,让人过目不忘,无法轻易伪装。因此我认为,米尔雷小姐不可能默默去过梅尔福特庄园现场。巴宾顿太太的情况也一样。

“既然如此,萨特思韦特或者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有没有可能现身梅尔福特庄园,却没人认出呢?萨特思韦特只是稍有可能;但如果我们审视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,就完全是另一种情况了。查尔斯爵士是一位演员,经常扮演不同角色。但他可能演过谁呢?

“于是,我想到了管家埃利斯。

“埃利斯身上疑团重重。他在凶案发生前两周凭空出现,又在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埃利斯为何能毫无踪迹可循?因为埃利斯并不存在。埃利斯,正如我所说的,是布景板、油彩和表演创造出来的人物—-埃利斯不是真人。

“然而,这可能吗?毕竟,梅尔福特庄园的仆人都认识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,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还是他的好朋友。关于仆人,我很快就想通了。扮作管家毫无风险,如果仆人们认出他来,也无伤大雅,整件事当个玩笑就过去了。如果两周过去还无人怀疑,那他就安全了。我想起仆人是怎么评价管家的:他’很有风度’,曾经在’上流家庭’服侍过,还知晓几个有趣的丑闻。做到这些轻而易举。但是,客厅女仆爱丽丝的一句话值得玩味。她说:’他的工作方式与我认识的其他管家都不一样。’我重新琢磨这句话,便确证了自己的想法。

“不过,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又是另外一码事。他的朋友在他面前很难蒙混过关。他肯定知道乔装打扮这回事。有论据支撑吗?当然。敏锐的萨特思韦特在办案之初就抓住了关键一点—-巴塞洛缪爵士的打趣,与他平时对待仆人的方式完全不同。他说:’埃利斯,你真是个一流的管家,对不对?’如果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是管家,巴塞洛缪爵士也知晓内幕,那么这句话就完全说得通了。

“因为,在巴塞洛缪爵士眼中,事情无疑就是这样。假扮埃利斯是个恶作剧,甚至双方打了赌,最终目标是要成功骗过所有宴会客人。因此,巴塞洛缪爵士才会做出惊讶的评论,语气欢快幽默。同时要注意,此时凶手尚有回旋的余地。若在头一天傍晚的餐桌上,任何一位客人认出了查尔斯·卡特莱特,不可挽回的事情还没有发生。整件事可以当作一个玩笑,大家笑笑就过去了。但是,没人注意到那位驼背的中年管家,他双眼漆黑如墨,装扮着胡须,手腕上画了一个胎记。胎记是一个不容易发现的辨认特征,但完全没有起到作用,因为大多数人都缺乏观察力!凶手设计它,本来希望它能成为埃利斯外貌的最大特征,但整整两周,完全没人发现过它!只有眼尖的威尔斯小姐留意到了,我们一会儿要说到她。

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?巴塞洛缪爵士死了。这一回,他没有被归结为正常死亡。警察来了。他们盘问了埃利斯和其他人。当天深夜,’埃利斯’通过密道离开庄园,恢复了自己的身份,两天之后漫步在蒙特卡洛的花园中,准备好面对自己朋友的死讯,装作震惊万分的样子。

“提醒各位,现在都只是推测的想法。我没有确凿的证据,但案件的每个发现都符合这个想法。我的纸牌屋搭建得很好。埃利斯房间内发现的勒索信?可那是查尔斯爵士自己发现的!

“至于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或许给小曼德斯写过信,请他伪造意外,是怎么回事呢?哎,查尔斯爵士以巴塞洛缪爵士之名写那封信,简直易如反掌。如果曼德斯没有自己销毁那封信,假扮埃利斯的查尔斯爵士可以在服侍他的时候,轻易替他销毁。同样,埃利斯也轻而易举地将剪报放进了奥利弗·曼德斯的钱包里。

“接下来,我们谈谈第三位被害人—-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。我们何时第一次听到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的名字?就在听到夸赞埃利斯是完美管家的奇怪玩笑之后—-那是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的异常表现。无论如何,必须将大家的注意力从巴塞洛缪爵士对自己管家的态度上转移开。于是,查尔斯爵士赶紧询问管家递来的电话留言内容。留言是关于这个女人的,她是医生的病人。查尔斯爵士马上使出浑身解数,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到这个未知女人的身上,不让大家留意管家。他前往疗养院,询问护士长。他全力在毫不相干的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身上大做文章。

“话说到这儿,我们要探讨一下威尔斯小姐在这出戏剧中扮演的角色。威尔斯小姐有着奇特的个性。她是那种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人。她不漂亮,也不机智幽默,甚至让人喜欢不起来。她毫无特色,非常平凡。但是,她极具观察力,异常聪慧。她以自己手中的笔报复世界,有能力将人物在纸上重现。我不清楚管家是否有哪里让威尔斯小姐觉得不寻常,但我认为,她是餐桌上唯一留意到他的人。谋杀发生的第二天早上,她膨胀的好奇心驱使她’四处窥探’—-用女仆的话说。她溜进戴克斯夫妇的房间,穿过绒呢门进入仆人的活动区,我想都是受到猫一样敏锐的直觉引导。

“她是唯一引起查尔斯爵士不安的人,因此查尔斯爵士急于成为走访她的人。见过交谈后,他放下心来,尤其对她注意到胎记这点非常满意。但紧接着,出现了重大意外。我想,直到此时,威尔斯小姐才将管家埃利斯与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直接联系起来。我认为,她起先隐约觉得埃利斯与某个人有些相似。不过,她是位观察家,管家将菜品递给她时,她不由自主地留意到—-不是脸,而是端菜的手。

“她原来没有想到埃利斯就是查尔斯爵士。但是,查尔斯爵士去找她谈话时,她便突然想到查尔斯爵士就是埃利斯!于是,她请查尔斯爵士假装递给她一盘蔬菜。不过,她感兴趣的不是确认胎记究竟在左手腕还是右手腕,她只是想有个机会再好好看看他的手—-从管家埃利斯上菜的角度看他的手。

“因此,她便得出了真相。但她是个奇怪的女人,只是为了知道而知道。此外,她也不确定查尔斯爵士有没有谋杀自己的朋友。他假扮成管家,没错,但这并不说明他一定是凶手。很多无辜的人保持缄默,因为说出口的话会让自己处境尴尬。

“所以,威尔斯小姐没有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任何人,也享受独自获知秘密的乐趣。但查尔斯爵士忧心忡忡。他不喜欢自己离开房间时,威尔斯小姐脸上那抹得逞的满意微笑。她知道些什么。是什么呢?会影响到他吗?他无法确定。但他觉得,一定与管家埃利斯有关联。先是萨特思韦特,现在又是威尔斯小姐。必须要把大家的注意力从那个关键点上转移开。必须转移到其他地方。他于是想出一个计划—-简单,大胆,而且在他看来无疑让案件更加扑朔迷离。

“我想,在我举办雪利酒会那天,查尔斯爵士应该起了个大早前往约克郡,用破旧的衣服进行伪装,将电报送给一个小男孩发出去。接着,他及时赶回伦敦城,为客人表演我的小小剧目。他还做了一件事。他给一个素未谋面、一无所知的女人寄出了一盒巧克力……

“当晚发生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。查尔斯爵士焦躁不安,我由此确认威尔斯小姐心中有所怀疑。查尔斯爵士表演自己的’死亡场景’时,我观察了威尔斯小姐的脸。他看到她脸上写满震惊。于是我就知道,威尔斯小姐绝对怀疑查尔斯爵士是凶手。当他似乎同另两个人一样,也被毒杀之后,威尔斯小姐以为自己的推理肯定错了。

“但是,如果威尔斯小姐怀疑查尔斯爵士,她的处境便万分危急了。一个作案两次的人,必定还会再次作案。我提出了严正警告。当天夜里,我与威尔斯小姐通了电话,在我的建议下,她第二天出其不意地离家外出,之后便一直住在这家酒店里。我的建议非常明智,因为第二天晚上,查尔斯爵士从吉尔林回来之后,再次去了杜丁区。他去晚了,扑了个空。

“与此同时,从查尔斯爵士的角度看,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。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有重要事情告知,却在告诉我们之前被杀了。多么戏剧性!与侦探小说、戏剧、电影多么相似!又是布景板、装饰花边和油彩画布的把戏。

“但是,我赫尔克里·波洛没有被蒙骗过去。萨特思韦特说她是被杀人灭口。我同意。他继续说,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之所以被杀,是为了不让她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。我说:’或者她不知道的事情。’我想,他当时有些困惑,但后来应该看清了真相。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会被杀害,是因为她其实什么都不能告诉我们,因为她跟这起案件毫无关联。若要她成为查尔斯爵士故布疑阵的一颗棋子,她只能这样死掉。于是,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,一位无关痛痒的陌生人,就这样被杀了……

“然而,即便查尔斯爵士那表面成功的计划下,也暗藏了一个巨大的错误,甚至幼稚低级!电报是发给我赫尔克里·波洛的,直接抵达丽思酒店。但是,德·拉什布里奇太太从没听说过我与这起案件有关系!那里的人们都不知道。这是个非常低级的错误,令人难以置信。

“很好,我此时已经取得了阶段性成果。我知道了凶手的身份。但是,我还不清楚他第一次作案的动机。

“我冥思苦想。

“再次审视整个案件,我认为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正是最初计划的目标,这一点现在无比明晰。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究竟为什么杀害他的朋友呢?我能琢磨出一个动机吗?应该可以。”

有人深深叹了口气。查尔斯·卡特莱特爵士缓缓站起身,踱到壁炉旁边。他站在那儿,一只手扶在腰后,俯视波洛。萨特思韦特或许会说,查尔斯爵士的态度好像是伊戈尔蒙特勋爵嘲讽地看着卑鄙的律师,后者已经成功地将诈骗的罪名强加在他身上。他周身散发着高贵和厌恶于此的气息,俨然一副贵族的架势,向下俯瞰着卑贱的暴民。

“你的想象力真是非同一般,波洛先生。”他说,”不消说,你的故事里没有一句真话。我不清楚你怎么胆敢编造这样一堆荒谬可笑的谎言,还讲得有模有样。不过你还是继续吧,我很感兴趣。我为什么会杀害打小就认识的人,动机是什么?”

平民赫尔克里·波洛抬起头来,看着高大的贵族。他迅速给出坚定的回答。

“查尔斯爵士,我们有句话说得好:’寻找那女人。’[1] 我就是从这个角度找出了动机。我看到了你与利顿·戈尔小姐相处时的情形,很明显,你爱着她—-全身心爱着她,那是中年男人的翻涌爱意,通常由天真无邪的年轻女孩激荡而起。

“你爱她。我也看得出,她对你有英雄崇拜情结。你只要开口,她便会投入你的怀抱。但你不肯开口。为什么呢?

“你在自己的朋友萨特思韦特面前,装成一个分辨不清对方心意的求爱者,愚钝迟缓。你假装认为利顿·戈尔小姐心里爱着奥利弗·曼德斯。但我要说,查尔斯爵士,你是个阅历丰富的人,跟女人相处的经验不少。你不可能被蒙骗。你完全清楚,利顿·戈尔小姐爱着你。既然如此,你为什么不娶她呢?你是想与她结婚的。

“一定是有某种阻碍。会是什么呢?只能是你已经有了一位妻子。但从没有人说过你结婚了,人们口中你一直未婚。那么,这场婚姻应该是你早年的经历了—-在你成为冉冉升起的演艺新星之前。

“你妻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呢?如果她还活着,为什么没人知道她的存在?如果你们已经分居,应该离婚才是。如果你的妻子是一位天主教徒[2] ,或者不愿意离婚,人们还是会知道她与你已经分居。

“但还有两种不幸的情况,法律无能为力。与你结婚的女人也许在某个监狱终身服刑,或者被关在一家精神病院里。两种情况下,你都不能离婚,而假如一切都是早年间发生的,则没有人会知道。

“如果没人知道你的过去,你就可以直接与利顿·戈尔小姐结婚,不必告知真相。但是,假如有一个人知道—-一个自小就认识你的人呢?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是位正直可敬的医生。他或许深深同情你,体谅你发展私情或不正当的行为,但你若是与一位毫不知情的年轻女孩步入重婚的殿堂,他是不会袖手旁观的。

“在你与利顿·戈尔小姐结婚之前,必须先除掉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……”

查尔斯爵士哈哈大笑。

“亲爱的老巴宾顿呢?他也知道这回事吗?”

“我一开始的确这样想过。但是,我很快发现,没有情况证明他知道内情。此外,我最初的疑虑尚未解决。即便是你将尼古丁放在鸡尾酒杯里的,你也不能保证它最终能放到他手里。

“这是我的疑问。接着,利顿·戈尔小姐偶然间的一句话突然启发了我。

“下毒的目标并没有设定是斯蒂芬·巴宾顿,而是当时在场的任何人。只有三个人例外:利顿·戈尔小姐,你小心将一杯安全的酒递给她;你自己;还有巴塞洛缪·斯特里兰奇爵士,你知道他不喝鸡尾酒。”

萨特思韦特叫道:

“但这完全没道理!这样做有什么意义?没有啊。”

波洛转向他。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胜利的味道。

“哦,有意义的。奇怪的原因,非常奇怪。这是我唯一一次遇到这种谋杀的动机。谋杀斯蒂芬·巴宾顿正是一场带妆彩排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是的。查尔斯爵士是一位演员,他遵从了自己演员的直觉。正式作案之前,他先验证是否可行。他不会有任何嫌疑,他无法从任何人的死中直接获益。不仅如此,正如大家所看到的,别人无法证明他特意毒死了谁。而且,朋友们,带妆彩排进行得非常顺利。巴宾顿先生死了,甚至没人怀疑个中蹊跷。只有查尔斯爵士自己提出了疑问,而看到我们都不赞成,他非常满意。替换玻璃杯也毫无障碍。事实上,他能够确定,当真正的表演来临时,一切都会’大获成功’。

“如你们所掌握的情况,事情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。第二次作案时,一位医生刚好在场,他马上怀疑有人投毒。这时,强调巴宾顿之死就非常有利于查尔斯爵士了。大家一定会认为,巴塞洛缪爵士被害,是前一次谋杀的后续。人们的注意力会集中在谋杀巴宾顿的动机,而不是除掉巴塞洛缪爵士的可能动机。

“但是,查尔斯爵士没有注意到一件事—-米尔雷小姐敏锐的观察力。米尔雷小姐知道老板在花园石塔里鼓捣化学实验。她为玫瑰喷剂付过款,发现很多都无缘无故消失了。看到巴宾顿先生死于尼古丁中毒的消息后,她聪明的脑瓜马上想到,查尔斯爵士从玫瑰溶剂中提取了纯生物碱。

“米尔雷小姐不知道该怎么办,因为她从小就认识巴宾顿先生,但同时她又作为一个外表丑陋的女人,默默深爱着自己魅力四射的老板。

“最终,她决定销毁查尔斯爵士的仪器。查尔斯爵士自己倒是非常自信能成功,从没考虑过有必要这样做。她去了一趟康沃尔,我跟随其后。”

查尔斯爵士又大笑起来。他看起来无比像一位精致的绅士,被一只老鼠大大破坏了兴致。

“一堆老旧的化学仪器就是你的全部证据吗?”他鄙夷地问道。

“不是。”波洛说,”还有你的护照,上面记录了你返回和离开英格兰的日期。以及,在哈佛顿郡立精神病院住着一个女人,名叫格拉蒂丝·玛丽·马克杯杯,是查尔斯·马克杯杯的妻子。”

迄今为止,蛋蛋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—-全身僵住了。但现在她有了动静。她轻呼一声,近乎呻吟。

查尔斯爵士转过身,仪态不减。

“蛋蛋,他所说的你一句都不相信,对吗?”

他笑起来,伸出双手。

蛋蛋仿佛催眠一般慢慢走上前。她直直望着爱人的眼睛,眼神充满恳求和痛苦。接着,就在进入他的怀抱之前,她动摇了。蛋蛋垂下双眼,左右顾盼,好像需要下定决心。

随着一声哭叫,她跪坐在波洛身边。

“这是真的吗?这是真的吗?”

波洛双手扶住蛋蛋的肩膀,坚定温柔。

“是真的,小姐。”

没人开口,只有蛋蛋的啜泣声。

查尔斯爵士似乎一瞬间苍老了许多。那是一张老人的面庞,一个猥琐恼怒的好色之徒。

“见你的鬼。”他说。

在他的演艺生涯中,从未如此充满强烈恨意地说过一句话。

他转过身,走出房间。

萨特思韦特眼看要起身,波洛却摇了摇头。后者还在安抚啜泣的姑娘。

“他会逃跑的。”萨特思韦特说。

波洛又摇摇头。

“不,他只会选择自己退场的方式:是在万人瞩目下慢慢退场,还是快步走下舞台。”

有人轻轻推门走了进来。是奥利弗·曼德斯。他经常挂在脸上的嘲讽表情不见踪影,脸色苍白,郁郁寡欢。

波洛向女孩弯下身。

“瞧啊,小姐。”他轻柔地说,”有个朋友来接你回家了。”

蛋蛋站起身来。她不确定地看着奥利弗,然后踉踉跄跄地迈出一步。

“奥利弗……带我去找妈妈吧。哦,带我去找妈妈。”

他搂住蛋蛋,带她走向门口。

“好的,亲爱的,我带你回去。来吧。”

蛋蛋双腿止不住地发抖,几乎走不动路。奥利弗和萨特思韦特搀扶着她。到了门口,她稳住心神,扭过头来。

“我没事。”

波洛打了个手势,奥利弗·曼德斯又返回房间。

“好好待她。”波洛说。

“我会的,先生。在这个世上我只在乎她—-你知道的。因为爱她,我才变得尖酸刻薄、愤世嫉俗。但我现在不一样了。我会一直在她身边。直到有一天,或许……”

“我同意。”波洛说,”我想,蛋蛋已经开始对你有感觉了,只是他突然出现,迷昏了她的头脑。对年轻人来说,英雄崇拜情结真是个极大的危险。有那么一天,蛋蛋会爱上一个朋友,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稳定的基石上。”

波洛温柔地目送小伙子离开房间。

不一会儿,萨特思韦特回来了。

“波洛先生,”他说,”你真棒,棒极了。”

波洛表情谦虚。

“这没什么,没什么。一场分为三幕的悲剧,现在大幕已经落下。”

“请见谅,我—-“萨特思韦特说。

“嗯,还有需要解释的地方吗?”

“还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。”

“问吧。”

“为什么你有时英语讲得非常好,有时却不好?”

波洛笑了。

“啊,我解释一下。我的确可以说一口流利地道的英语。但是,我的朋友,讲磕磕巴巴的英语是巨大的优势,会让人看不上你。他们会说,一个外国人,连英语都讲不好。我并不想把人们威慑住,而招来他们无伤大雅的打趣。同时,我也吹牛!英国人经常说:’一个自视甚高的人,往往无甚能力。’那是英国人的观点,不过完全不对。你瞧,这样一来,我就让别人放下戒心了。此外,”他又补充道,”这已经成为习惯了。”

“我的天,”萨特思韦特说,”真是只狡猾的老狐狸。”

他沉默一阵,又回想了一遍案件始末。

“我恐怕在这个案子上不太灵光。”他有些恼火。

“正相反。你留意到了重要的一点—-巴塞洛缪爵士对管家的评语;你发现了威尔斯小姐敏锐的观察力。事实上,你若不是个爱看戏的人,容易受到戏剧效果的左右,你完全可以破案。”

萨特思韦特看起来很开心。

突然,他冒出一个念头,惊掉了下巴。

“我的天哪,”他叫道,”我刚刚才意识到。那个混蛋,他的毒酒!谁都有可能喝掉。有可能是我。”

“还有一个更恐怖的可能性你没有考虑到。”波洛说。

“什么?”

“有可能是我。”赫尔克里·波洛说。

[1] 寻找那女人:原文为法语。出自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小说《巴黎的莫希干人》,在书中重复出现多次。在小说改编的舞台剧中有一句台词:”每个事件背后都有一个女人。”后该句话意指侦探小说的固定模式:无论案件情况如何,其根本原因总能归溯到一个女人身上。

[2] 天主教徒:天主教不允许离婚。


全书完